陳界仁
Chen Chieh-J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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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是我一生的地圖─陳界仁
文 / 李維菁

一個聰明敏感的人天生註定要不幸的。但是 ,聽我說 ,千萬不要恐懼幸福會離你而去。反正,每個人都或多或少以不同形式正處在不幸當中。

時光的流逝當中,有什麼東西沈睡於身體之中。靈魂的原形、翱翔的能力、幻象的本能、身體的動力,一種恐怖分子似的能量沈睡在陳界仁身體之中,只有自己才知道癡傻爆發之後的殺戮,屠殺之後的狂喜,狂癲之後的恍惚,出神之後的捨我。這樣的睜眼生死一番,凡人芻狗不須也不能明瞭,因為是被上天所選擇的。儘管多數時候他只是眼睜睜地靜觀年華高豔直至它頹圮難堪或許偶生慈悲。

陳界仁至今仍對表演有一種眷戀,活生生地,用肉身去表現的行為。

「現在的世界很無聊吧,我長大那個年代,比現在無聊一百倍。」陝界仁說,你一定還記得小時候,每個班上都有那種既不是好學生,又怯儒到不可能耍狠打架當壞學生的那種人,以至於兩種人都討厭你,平庸無能一點特色都沒有。「我就是那種人。」他說,可是他幻想,總是在幻想。
一個不討喜的笨孩子,會的只是畫畫。陳界仁身處放牛班卻不會打架,大家都帶刀上學,在青少年血氣盲目的騷動中,很早就感到生存的危險與不易。在艱苦的生存中,唯一讓自己驗證自己存在與維繫尊嚴的,就是畫畫。本以為是這樣的,但進了復興商工才發現自己被要求重複畫的只是靜物。想像世界被迫中斷。在復興商工讀書的那些年,自己的畫從來沒被入選,連學生美展他每次都被拒展,原因是自己的畫太灰色,因為畫了被燒毀的娃娃之類的內容。
「那些學校教我的老師、拒絕我參展的那些人,都是出自藝術學院訓練出來的精英。難道我以後要像他們這樣嗎?」長期不被認同激起他一種強烈的憤慨,一心只想要回自己那個被打壞的幻想世界:「這是我唯一擁有的,怎麼可以被奪走,我要守護住它。」

幸好有幾個都是被學校師生排擠的朋友,幾個人躲在陰暗小木屋的牆角,抽著煙,交換所能取得的有限資訊,訴說著藝術創作應該是什麼。因為在學校格格不入,陳界仁反而開始讀書,常蹺課到後來被燒掉的道藩圖書館看書。那一群自成超現實的小團體的人,相較那些熱血文藝知青,他們不過是邊緣的戲碼。依著自己對藝術的鬆垮的理解,進行認真的演練。
陳界仁說,幾個人挑著下雨天,在黑暗中寫生,「原因只是想要理解人在黑暗中會見到什麼。大家覺得這樣很屌,不過現實之中我們什麼都不是。」畢業之後,有人在電腦工廠裝螺絲,有人在洗大樓的玻璃,有的人成了搬貨工人,「我們不過是沒搞頭的一群人」。
不過,的確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陳界仁開始搞了些小裝置。至少,自已的狂想得以獲得些滿足。
陳界仁最早住在秀朗橋頭畔附近的軍法區,犯了法的軍人必須送到那裡受軍法審判。有人自殺過,少年時的他曾在那裡看過血與屍。十九歲末當兵前的他,開始進行一項行為藝術,就是每天到河邊搬一塊石頭回家,搬回家後將它洗乾淨編號。不管天氣如何,天天實行,一定堅持用自己的雙手肩膀去扛,儘管汗流或雨打,儘管那時對藝術是什麼並不確定,但自已相信自己正為它而辛苦。他心想搬足了石頭便可以蓋一座監獄一般的房子。
每天這樣搬石頭,難免被鄰人懷疑精神有問題,陳界仁的母親一天拿給他一只自己縫製的布袋,說:「以後搬石頭,還是先用這個裝起來吧!」
在自己幻想的國度稱王。現實中還是當兵去了。陳界仁在服役時就想搞表演藝術了。他說,也許是因為服役的時候,在高壓的管理及體能訓練下,身體是別人的,因此開始自覺到身體這件事,特別想作些身體的表演,拿回自己的權利。另一方面退伍後,他還是找了份工作,進了卡通公司每天俯首畫卡通。不畫的時候,仍是與一群整天閒晃無所事事的年輕人耗著。第一個行動表演在這樣的意志下產生了。
當時台灣仍是無聊緊縮的戒嚴末期,陳界仁決定以人群最為洶湧的西門盯做為演 出場所。一九八三年他召集了十多個人,其中五個是表演者,在當時高壓緊張的狀況下,計畫一場在街頭出其不意的祕密突襲演出。先在西門盯集合,趁人不注意時立刻換裝,套上頭套。這一辟無頭無臉的怪人立刻在街頭表演了起來。其實警察一開始就在周圍,但是不確定這群不良人士的企圖,先回告上層,街頭上的人初始不明,接著抱著怪異的眼光圍觀這群怪人的表演,有人喊著出事了,有人叫著聚眾鬧事,有人則喊著抓到台獨了吧,有人則直接大聲罵搞什麼。這群怪人早知道會鬧出事來,因此原本的計畫是在街頭迅雷不及掩耳地表演,然後趁大家都還沒理解發生什麼事就立刻解散逃逸。但是這群不經事的怪物,表演結束後實在太過興奮,演完了還聚在當地開心地不知如何是好,時間拖太久,警察終於過來了,他們給了事先預備的假名片與假的身分證影印本才趕緊離去。所有的過程用八釐米的攝影機錄了下來。
這次經驗讓他很開心,對自己有了信心。更想舉行展出,也希望再策劃一次更驚人的表演。一九八四年陳界仁向當時唯一的展覽空間美國文化新聞中心申請個展。「可以辦個展,多麼偉大的串呀!」他說,因此乾脆辭掉工作,專心一意地準備展覽。
「每一次的表現我都覺得是自己的最後一次了,反正這次做完下一次根本不知道會在哪裡。」陳界仁說,總是自生自滅,但因為這樣的心情,只要有機會出手,心裡就想一定要拚命好好地惡搞一下。他計畫作一個裝置,要把展場弄得像廢墟一樣,廢墟中擺上一些播著無聊影片的電視機。展前兩個月,陳界仁向美新處報告展出內容,對方承辦人員一聽臉就綠了,要求他修改。他也做了些調整,於是開幕當天,展場成了靈堂似地,披滿白布牆壁上都掛上白菊花,酒會上擺著他與弟弟、朋友到麵包店偷來的點心餐包。沒想到就在開幕當天,美新處就要求陳界仁撤展,理由是這樣的展覽太過宗教死亡意味。
「那時候對美國人很肚爛,心想只有你們美國人可以搞現代藝術,我們就不可以搞我們的現代藝術!」
陳界仁還是想繼續他的創作。直到一九八五年台北市立美術館發生了蘇瑞屏事件成為他對藝術界憤怒的導火線。當時北美館要辦現代裝置展,在當時諸多留洋藝術家的展出名單中,一向邊緣的陳界仁竟也是參展藝術家之一。
他說,當時興奮地抱著自己的作品要去北美館裝置,開心得很,因為竟然可以在美術館展覽。沒想到自己與弟弟在佈展的時候,就親眼目睹了事件發生。當時目睹事件發生的多位參展藝術家對事件的受害者紛紛表示支持,支持他進行法院訴訟,更表示如果上了法院,目擊藝術家一定會出面當證人支特,維護藝術家的尊嚴。
結果,案件進入司法程序,出現在法庭當證人竟然只有傻傻奔到的陳界仁與他的弟弟,之前那些大聲表示自己一定會出面作證的主流當紅藝術家,全部不見蹤影。他說自己心中一寒,心想,如果在美術館以及藝術家的世界是這個樣子,那麼自己要當一個藝術家究竟有什麼意義。
對主流的世界失望,陳界仁與林鉅、高重黎、王俊傑以及許多弟弟的朋友一批人,決定自己找地方自已辦地下化的展覽。一九八六年他們找了東區的水泥空屋,辦了《息壤》展覽。
什麼是《息壤》?出自山海經鬼魅神話,當初大禹之父鯀以圍堵的方式治洪水氾濫。鯀盜了神之土壤堵水,傳說這小塊土壤可以生生不息。不過鯀也因盜了這神上被砍了首級。
陳界仁說,《息壤》的開幕還來了不少人,放在展場的募款箱,募了六千多塊。
「連一塊土地也沒有,我們只想偷了個地方,就覺得可以生生不息。」陳界仁說:「那年代的莽撞與莫名的熱血,我一心只想讓什麼事情可以真的發生。」
《息壤》辦了兩次,當時解嚴前的台灣,社會已經開始鬆動。陳界仁開始計畫第二次大型的表演《『奶.精』儀式》。
一九八七年解嚴,這次的表演是一九八六年底跨至一九八七年初。陳界仁計畫仍舊自西門町出發,整組人表演爬行至當時的台北新象小劇場,在劇場表演過後,前行至坪林山區,再至淡水海邊結束演出。所有的表演仍是面目模糊身分不明的人。陳界仁特別記得一行人爬行至新象小劇場後,關起門來,進行室內的劇場表演。舞台上掛滿白帶魚、鴿子、冰塊、花朵…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演員們爬到台上,現場生殺起魚與鴿子,一邊伸頭吃下台上的花。陳界仁記得相當清楚,殺了鴿子的那一剎那,鴿子血生鮮腥熱地直直噴到自己臉上的感覺。
幾天後,這一群面目模糊的演員,繼續爬到坪林山區,手腳相連綁住如精蟲一般,捲伏在山區之中有幾隻精蟲真的在山風吹拂下人睡至傍晚。最後是一至二月的淡水海邊,所有的精蟲潛人冰冷水中,緩緩自其中浮起,往沙灘的盡頭爬至沙丘突起倏地全部站起,那一刻大雨自天撲下。

不過,這次表演之後,陳界仁熄火了。一熄就是七年光陰。
「就是累了,什麼都不想做了。」
陳界仁說,自己知道自己打掛了。當時一家七口只有自己工作,長期大量的工作,腦袋裡大量的問題,生活的、人生的、藝術的,全部雜在一起愈想愈多,每個問題也因彼此糾纏愈來愈複雜。整個頭部亂糟糟,然後就熄火了。
他記得每天上班畫卡通圖案的日子,終年賣命熬夜用勞力地描繪著一個接一個彩色笑臉,畫著畫著自己的鼻血不知不覺地滴落在眼前的卡通人物上。
「台灣解嚴什會解放了,我則相反,在那個當口掛掉了。」
他說,剛開始掙扎著幾次想要畫畫,架起畫布,架起燈光直設畫布。自己站在前方,眼睛卻只能看到白花花的反光,根本看不見自己一筆一筆塗上的是什麼線條還是顏色。愈來愈萎縮,然後話愈來愈少,最後便不與人來往了。
「我很難具體說明原因,不說話、不與人來往,最後乾脆不工作了。」陳界仁每天在家中晃,就是沒辦法走出那扇門。覺得有什麼東西黑撲撲地緩緩襲向自己,自己被壓著,在乎的事情幾乎消失了,往往起床之後坐在床上點根煙,瞪著天花板。才抽根煙不是麼,許多天就過去了。
最初的五年是最嚴重的,沒辦法有感覺,沒辦法去想什麼,沒辦法去動,只是在屋子中抽煙發呆,不知屋外是黑夜還是白晝。也不知年歲恍恍走過。
多數的時間陳界仁在自己那個沒報紙、沒電視、沒收音機的屋內與一位無名氏處在對話,繁複來回自己卻不明白說的是什麼。他清楚的知道,小時候自已那種幻象的能力,不是自身體裡逐漸地流失,就是自己被它吞噬了。

「時間真的很可怕。」陳界仁終於走出家門的那一年,是一九九五年。「走到街上,感覺上好像換了朝代似的。」他不能理解似地看著街上走的妹妹怎麼每個都變高變挺了,怎麼年輕人奸像換了另一個品種,男男女女都好看了。
為什麼終於甦醒,因為陳界仁有一天夢到自己早夭的那個弟弟。
那個弟弟是智障且癱瘓,但是白胖身軀發育得比他還巨大。弟弟還活著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坐在牆角,也不會大小便,總是要他去幫忙。夏天天氣熱的時候,巨大的弟弟總是全身衣服脫得光光,坐在自己旁邊。有一天弟弟就這樣死了,後來才知道他腎病了很久,但是因為他不會說,沒人知道他病了。
陳界仁在忱忽歲月之際夢到死去弟弟的那一天,是九五年初夏的悶熱的白日。他在床上睡著,見到弟弟自長長隧道那頭逆光站著。「我慢慢走近他,發現過去臉總是髒髒呆呆黏著鼻涕眼淚的他,變得眉目乾淨清秀。」弟弟在夢中對他說:「生命的意義是沈默。」然後領著他穿過隧道走到一空曠野地,那裡有行喪隊伍行進,一群乾癟身形皮膚腐爛流膿的人抬著棺木走著,「棺木裡的人是我」。
陳界仁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做了一場長達五年的南柯大夢。
那天醒來後他向弟弟要錢,說想去游泳,與弟弟一同去買了蛙鏡,一同搭車去永和游泳。腦袋一點一點地回來了,間或畫些小小圖畫。「命運真的好奇怪,註定該做什麼的最後還是會做什麼。」那年底戲劇工作者王墨林找到陳界仁,問他想不想去參加東京表演藝術節。陳界仁接受了。
他說,當時已有近十年沒做表演,自己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表演前數日,在寒冷的東京街道上行走,陳界仁彎腰竟奇異地撿到一隻無頭的冰凍鴿屍。他想起多年前在新象小劇場表演時,那隻被殺的鴿子血液噴在自己臉上的感覺。於是他收起那隻無頭鴿屍,放入自己的包包,幾天都懷著那冰凍鴿屍出人旅店行走異都。
「命運好像藉著這些向我預告著什麼,我開始感到快樂,好像回到小時候,走在上學的路上,滿腦子都是幻想。不同於之前我被那脹大的幻想我滅頂吃食的狀況,我開始又可以凌駕它,又開始有幻想的能力了。」

東京回來後其實日子沒太大變化。一天陳界仁在小吃店吃飯,恰好遇見一位之前在卡通公司的朋友。朋友隨口說自己有台電腦,陳界仁好奇地問了關於電腦的技術問題。在朋友的允許下,陳界仁開始了規律的生活。每天上午搭公車到朋友家裡,朋友已出門上班,他便在朋友家中練習電腦繪圖,傍晚在朋友回家前,他就離開回家。朋友晚上開機見到陳界仁的新進度,也見到陳界仁在技術上的問題,便會留字條教他新的方法。次日陳界仁到了便照著朋友的字條再進一步研究。
那一段日子讓陳界仁過的相當安心。每天早上向弟弟要一百塊,用來坐來回兩趟的公車,以及中午午餐的一碗乾麵,然而每天有什麼目標似的,穩穩地心安。只有一天陳界仁面臨了問題,因為身上沒有煙了,僅存的零錢只能讓他選擇是要搭公車還是買煙。他出了家門在巷口猶豫了許久,最後決定去買了一包白長壽。開心地打開它,邊走邊抽,太陽下汗黏黏地自額頭滑落,陳界仁抽著白長壽一路走到公館去找在那邊擺地攤的弟弟,心情卻是輕盈的,找到弟弟後向他要了錢搭公車去朋友家作電腦繪圖。
一邊摸索電腦技術,一邊依著自己之前眼前反覆出現的肢解殘殺幻覺,陳界仁具體地蒐集許多戰爭、刑罰的資料,配著電腦繪圖,創作出令他揚名國際的「魂魄暴亂」系列作品。剛開始自已也不知道即將面臨人生的另一轉捩點,只是開始有發表的熱情,還是十年前那種只要發表不問結果的心情,自已打電話找畫廊,去向畫廊要檔期之間的幾天空檔展出。沒想到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更在一九九六年受邀參展台北雙年展,隨之而來的是巴西聖保羅雙年展,以及一九九九年的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的展出、墨西哥攝影雙年展以及西元兩千年的里昂雙年展。
從來就覺得自己與主流老是擦身而過的陳界仁,沒有想到四十歲的今日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而這系列讓他惕名國際的「魂魄暴亂」系列,主角都是陳界仁自己,自己既是被屠害的生靈,也同時是殺戮眾生的創子手。施刑與受刑,在大屠殺中的旺亂與激切之後的狂喜,人類被銷毀後出現的出神恍惚,陳界仁在這圖象中傾力盡注的自己的靈魂也是眾生眾神合演的生靈塗炭與華麗歌劇。一點一點過去都回來了,彷彿自幼時在監獄前的河畔發現屍體血流的開始,就有什麼東西貫穿到他生命的中期,讓他創作出這些驚人的影像。「我沒想到自己今天會變成這樣,現在的我不同於最初開始創作時那種完全沒有明天的莽撞,偶爾也開始會去思考藝術創作這路末來要怎麼走。可是我必須承認,現在要去這樣展出有點煩,好像是要向誰交代什麼事似的。」陳界仁說,有時候自己會很想念少年時期自己那些小流氓朋友,對他們說起來創作真是救贖。現在真正覺得「藝術最神聖的模樣只存在過去的某個年紀與空間」。他說,所以自己會想念身體表演,會想念地下化的熱情。「相對於所謂的知識分子,我喜歡恐怖分子。」他說,恐怖分子是匿名的,匿名才有想像空間,「恐怖分子用簡單而匿名的方式去顯出與他們並存的這世界有多麼儒弱」。

「現在的我如果對自己還有什麼期待,就是希望在我老的時候會有一張不錯的臉。」陳界仁說:「那張臉將會是我一生的地圖。」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293期(1999.10新世代藝術家群像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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