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御欽
Tseng Yu-C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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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魔退散!-曾御欽《Fever Dark(熱黑)》中的驅魔術
文 / 王柏偉

當兒童做鬼臉的時候,人們會告訴他,如果在這時候時鐘敲響,他的臉就會保持這副鬼樣。對於這種說法,我在捉迷藏的時候才知道有些道理。找到我的那個人在桌下把我變成僵硬的神像,永遠把我像幽靈一樣織入門簾,或者施魔法把我一輩子釘在沈重的門裡。而我則在那個人來抓我的時候大叫一聲,把身體那個使我中了邪的魔鬼放出。是的,我不等他對我下手就發出了自我解放的怒吼。就這樣我不知疲倦地與魔鬼廝殺著,而寓所也成了面具的聚寶庫。…我對法術的理解於是成了學問。-Walter Benjamin,〈捉迷藏〉

《熱黑》這個作品的提問策略為何?

一、 「藝術家是文明的臨床學家」


在與曾御欽的對談中,游崴提到了《熱黑》這個作品在「拍攝過程中,曾御欽要求小朋友躲在房間某個可藏身的角落,想像自己玩捉迷藏時快被抓到的感覺」。(註釋1) 我們不禁要問︰作為藝術家的曾御欽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藝術家是臨床學家,不是個人的或一般案例的,而是文明的臨床學家」,(註釋2)Gilles Deleuze是這麼理解藝術家與社會的關係,也就是說,藝術家將自身的感知放大成為社會的媒介,並使之成為文明徵候學(symptomatology)的展現,既然如此,難免我們會碰到這個問題︰一個文明的臨床學家要如何能夠適切地定址疾病的徵候?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曾御欽巧妙地利用了「捉迷藏」這個遊戲策略。

藉由「捉迷藏」這個遊戲,曾御欽成功地創造了兩個觀察者︰被他拍攝的小朋友與他自身。為了讓觀察者與被觀察的客體同時間出現,曾御欽建議他的觀察對象(小朋友)「想像」他們正在玩捉迷藏,透過這個強效的建議,兩個彼此相互觀察的觀察者同時間被創造出來,對小朋友來說,曾御欽是捉迷藏遊戲中的他者,小朋友觀察著曾御欽對他的觀察;對曾御欽來說,小朋友是他攝影遊戲中的他者,他觀察著小朋友,並伺機按下快門。透過這樣的說明,我們必須對《熱黑》這個作品中每一組三聯照採取一種新的閱讀方式︰每組三聯照都具備兒童的觀察視角與攝影者(曾御欽)的觀察視角這兩個不同的觀察角度,每個觀察視角都可區分出觀察者位置與被觀察的客體兩張照片,兒童的觀察視角由兒童的照片與由躲藏位置望出去的照片所組成,攝影者的視角由對躲藏位置的定址照片與兒童的照片所組成。如果按照我們的這種閱讀方式,那麼《熱黑》中每一組都應該由四張相片所組成,分別對應於兩種觀察視角用來建構觀察者位置與被觀察客體的方式,但是,為什麼最終曾御欽卻選擇(註釋3)了三聯式(而非四聯式)來當成每一組的表現形式?

二、 「兒童」是一種媒介(註釋4)

曾御欽選擇三聯式而非四聯式表現形式的這個做法,我們或許可以用George Spencer-Brown的方式將之命名為「意義的凝縮」,也就是說,當我們重複地標記某個對象的時候,那麼這個對象就會在意義上被穩定下來,成為溝通在持續進行的過程中能夠不斷被使用的東西,在《熱黑》這個作品中,這個被穩定下來的對象就是「兒童」,我們能夠發現曾御欽選擇了不同種族與階層的兒童做為他的對象。為什麼這樣一種選擇能夠成立?為什麼我們能夠用「兒童」這個拋棄絕大多數外在意涵、主要專注於某個年齡階段的抽象概念來指涉某一群人?或者換個方式問︰我們為什麼能夠談到「兒童」而不必然得考慮他們的出身背景?

「兒童」的出現只是很晚近的事情。從歷史人類學的角度來看,我們現在所理解的、作為文化現象的「兒童」與「童年」(註釋5)是印刷術時期的發明。Philippe Aries已經令人信服地證明了西方中古時期並不關注兒童與童年這兩個現象,(註釋6)就像我們還可以在十六世紀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的作品中發現的情景,當時參加鄉村節慶的兒童與成人們在行為表現上並無二致,一樣地喝酒吃肉,一樣地相互狎暱,並沒有我們現在先入為主地預設的「純真本性」的痕跡,一直要等到印刷術時期,藉由現代家庭的興起與教育系統的確立,「童年」做為一個特殊的生命階段才開始成為社會中的重要議題,(註釋7)自此,兒童與社會兩者之間的關係成為社會溝通中不得不一再回頭思考的根本問題,就像Walter Benjamin所說的︰「找到我的那個人在桌下把我變成僵硬的神像,永遠把我像幽靈一樣織入門簾,或者施魔法把我一輩子釘在沈重的門裡。」(註釋8)就是在這種社會溝通的可能性領域當中,當曾御欽在紐約駐村並開始思考人際關係問題時,首先被他考慮到的就是「兒童」。

三、 連結的模式

然而,在每一組照片中並置兩個觀察位置到底有什麼意義?Gregory Bateson認為「美學就是對連結模式的反應」,對他來說,連結模式是一種後設的模式(meta-pattern),我們的心智藉由建立連結模式來建構知識。(註釋9)在《熱黑》這個作品中,攝影者視角與兒童視角雖然並置,但是就作品試圖引導觀眾的觀看順序來看,攝影者視角彷彿追隨兒童視角之後,利用攝影機鏡頭佔據兒童眼睛的位置,企圖捕捉被拍攝的兒童所可能看到的場景。在這個意義上,曾御欽藉由將「眼睛」與「鏡頭」兩者連結起來,隱喻性地引導我們過渡到「兒童與成人」、「兒童與社會」的關係之中。但是,令人訝異的是,攝影者與兒童兩者的眼光卻不是投向彼此,藉此形成一個相互觀察的封閉迴路,並以此運算兩個觀察角度彼此的距離,相反的,兒童的視角每每將(隱隱然以攝影者視角自居的)我們導引至彼此之外,投向一個脈絡式的空景︰房間。這個依其擺設來看必須被閱讀為「家」的房間讓曾御欽的《熱黑》逆著歷史洪流而上,回到近代早期核心家庭發韌之初的場景。或許我們能夠這麼說:正如早期真正注意到「兒童」這個現象的那些教育學文獻(註釋10)所預設的一樣,曾御欽認為紐約移民社會的問題最終還是得回到家庭來解決,「人是如何被塑造的?」這個「社會」問題被「家庭」所承接。(註釋11)

四、 驅魔術

當然,這種屬於曾御欽的思考方式都被以攝影記錄下來,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在印刷術時代末期,Walter Benjamin透過聲音來與文字戰鬥,正如他所說的︰「而我則在那個人來抓我的時候大叫一聲,把身體那個使我中了邪的魔鬼放出。是的,我不等他對我下手就發出了自我解放的怒吼。」(註釋12)Benjamin企圖透過大叫來解除文字的固著性,弔詭的卻是,只有透過文字將怒吼(聲音)記錄下來,印刷術時代的解放看來才得以可能。對照Benjamin的做法,我們就不難理解,在這個把攝影當成再現「實在(Realitaet)」最佳工具(如果不是唯一工具的話)的圖像時代,曾御欽嘗試著在燈片上塗抹濃濃的陰影,藉由可見且明顯的繪畫痕跡來破壞「實在的唯一性」這個總是被安放在攝影之上的僭越性宣稱(註釋13),攝影時代的繪畫筆觸成了防止攝影獨裁的武器,同樣的:「兒童」不必然得是唯一的解決方案,這只是曾御欽為我們提出的可能方案,我們或許還有其他的出路。

(2009/03/11全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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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引自Walter Benjamin, Aura und Reflexion, F. a.M.: Suhrkamp, 2007, p. 426.
註釋2:從媒介文化史的角度來看,我們這個時代預設了相片能夠完全地再現了實在,攝影是再現實在的唯一工具,相關的討論請見Aleida Assmann,〈回憶有多真實?〉,收於《社會記憶》,Harald Welzer編,季斌/王立君/白錫
註釋3:引自http://neogenova.blogspot.com/2009/01/blog-post.html。
註釋4:轉引自Ronald Bogue著,李育霖,《德勒茲論文學》,台北;麥田,2006,頁52。
註釋5:在這裡我們所談的「選擇」並非位於主體哲學式「自我控制」的平面上,而是從「他者的位置」出發,關於這兩個哲學平面的差異,較為深入的討論請見Gilles Deleuze/ F
註釋6:我們在Niklas Luhmann的意義下使用「媒介(Medium)」這個概念。
註釋7:我們在這裡所討論並非「生物學」意義上的不成熟個體(不過,生物學上所謂不成熟的判準又是依賴什麼標準而建立的呢?),而是從做為「文化」現象的「兒童」與「童年」來思考語意學上的變遷。
註釋8:請參閱Philippe Aries, Centuries of Childhood, trans. By Robert Baldrick, N.Y.: Random House, 1962.
註釋9:請參閱Elizabeth Eisenstein, The Printing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 Engl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漢語文化圈對童年的認識則更晚,根據熊秉真的研究,不會早於清末,相關討論請參閱熊秉真著,《童年憶往》,台北︰麥田,2000,頁162-170。
註釋10:引自Walter Benjamin, Aura und Reflexion, F. a.M.: Suhrkamp, 2007, p. 426.
註釋11:相關討論請參閱Gregory Bateson著,章明儀譯,《心智與自然》,台北︰商周,2003,頁35-65。
註釋12:這些大量的教育學文獻中最為我們所熟知者當屬John Lock的《教育漫談(Some Thought Concerning Education)》與Jean-Jacques Rousseau的《愛彌兒(Emile)》兩部作品。
註釋13:「家庭」並非現代社會所創造出來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方案,能夠與「家庭」這個解決方案相互競爭的,起碼還有「學校」與「履歷(Lebenslauf)」這兩種可能性,基本的歷史性說明請見Heinz-Elmar Tenorth, Geschichte der Erziehung, Muenchen: Juventa, 2008, p. 78-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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