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松志
Chen Sung-ch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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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視的身體:記憶中『你在』的房間」─談陳松志的裝置創作
文 / 何宜娟

「裝置藝術」場域特質與作品之間的密切關係,成為的獨特氛圍,因此具有「特定場域藝術」(Site-Specific Art)這樣的稱呼,「場域」則包含實體和虛體的共存,即所謂外在的硬體框架加上涵蓋光影、氣味等,這些虛與實共構所營造出來的就是「場域」。在場域性成為作品特徵的同時,裝置藝術的觀賞關係,觀者與作品接觸即成為一種「進入」的狀態,因此,被環繞且包覆就成為一種特殊性,在觀者「進入」後「融入且消弭的距離」,就跳脫了「物與我」之間的關係,產生的「距離感、空間經驗、裝置物的質量,以及觀看遊走的律動感」等,加上所觸及的任何視覺、聽覺、甚至是嗅覺,就形成另一種感知關係,成為另一種觀看的可能。

當包覆感反轉了觀看的形式,原本對應於藝術作品由外觀轉向內視,在外(Outside)與內(Inside)之間的反轉,就成為另一種「觀看的轉移」。因此,裝置創作消除了主體(Subject)與客體(Object)原本是分屬於「觀者」及「作品」之間的關係,已經模糊掉了原本既有的對立,模糊了「內」與「外」的分際,觀者是處於一種「被裝置涵蓋的狀態」。

在裝置藝術場域的特質中,陳松志的裝置創作裡更能看出這類特性,從他2000年發展至今所創作塑造的場所空間裡,習慣將原本的空間樣貌置入一種新的關係,像是一種拼貼式的縫合,加上善用日常生活中的物件表達敘事的氛圍,難以言喻的陌生之感成為一種張力,是他創作中的獨特性,也成為討論場域特質很好的參考對象之一。

角落的氣息

在陳松志的創作裡,每件作品都可形塑出一個隱形的場域氛圍,場域之中總埋藏著一股強烈的空間感與時間流,即便用色簡單、擺設簡潔,看起來有點收拾的一絲不苟的乾淨,卻存在著一種弔詭的意境,然而這些都跟他成長的背景以及深活感受息息相關,深深影響他創作的原型。

用「角落」一詞用來形容陳松志作品中的某些樣態,異常的合適。作品中常有散落的木條、隔版,或斜或躺的挨著地面、牆邊,牆上的油漆還未完成,地上有膠帶、氣泡布,這樣看似自然的「散置和堆放」,事實上,這樣的「展示」卻刻意悄然的成為一種「風景」。

在這樣的微處角落是他最熟悉的成長環境。「我總是趁著大人不在的時候,以雙手碰觸這怪型的物件,將這些金屬、塑膠冰冷的材料像積木一樣堆疊、組合成一個看似熟悉活潑的形貌,在這充滿不確定的尋找、組合過程中,我總是能驚奇地發現其中的樂趣,然而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總是不敢讓這些髒汙沾染到我的身上,因為母親的潔癖我可能會換來一陣責罵[1]」。家裡經營汽車修護廠的陳松志,印象中的空間總是佈滿各式雜物及飄散著油漬味,那些零碎的物件對他而言,像是一個有趣的寶庫,然而,在有潔癖的母親過度保護獨子的限制之下,他必須「表現出」遠離,但卻又對那樣的空間嚮往。

「還記得,小時候母親總是以店內髒亂,人口出入複雜為由,要我獨自乖乖待在樓上玩耍。[2]」。母親總會限制著他許多不可做的事情,為了不要碰觸髒汙,他總是被交代不准下樓,母親也喜歡為他穿上白色的衣服,但如果他染髒了,也少不了一頓罵,在這樣傳統的家庭裡,母親扮演著奉獻的角色,照顧三個女兒之外,把重心都放在老公與陳松志這唯一的兒子上,這樣的保護,的確必然成為一種無形的壓力。

在這樣的內在壓力之下,陳松志的某些作品裡,會看到一些女性的意象創作,不論是女性內在自身的,或是對外的壓迫等等,表露無遺。早期作品中他使用蘋果或椅子來譬喻他作品中的女性,椅子象徵女性被坐、壓以及任意擺置,甚至被空中的細線懸吊著支撐已經無法站立的椅腳,不自由的拘束更呈現一種敗損並被受支配的控制之感。蘋果用運在西方聖經脈絡裡,它象徵一種危險的禁果與不潔,而這樣的原罪卻歸罪於女性,作品裡的蘋果以煎、煮、炸的方式,讓它們焦黑碳化,自比女性在社會或生活中,所處的那種焦慮或是被迫的狀態,有時候他會把楛槁蘋果放在「潔淨的」反光地面上,眾多的蘋果的黑與潔白之間,具有如儀式性的色彩,刺眼的成為強烈對比,如同死亡的氣息卻依然滿室飄散出蘋果的芬芳,更顯出一種深層的壓迫與省思。

在成長中壓抑的情緒顯現在他的創作裡,除了表現在物件中,更突顯在「氣味」上,並連繫著「家的味道」。在他二樓的房間裡緊鄰做為洗衣及曬衣的陽台,記憶中的母親常常辛勤的洗滌一家六口眾多的衣服並晾曬著,潮濕的水氣瀰漫在空氣中,混合著洗衣粉的味道,這份氣息總隨著風飄散進他的房間,伴隨著香味彷彿一切都很「美好」。然而,這化學所製造出來的香氣,正是模擬所謂的「自然」。因此,當下我們以為這般幸福、美好的狀態,是否原來盡是沉浸在一種「假象」裡?

這樣的反諷在他的創作裡,盡可看見。《晴天》(2006)他直接運用洗衣的情境創作,如同在記憶中掛曬在房間窗外的衣服,沾濕的衣裳曝曬在陽光的空氣中,然而仔細觀看會發現這是一雙雙密縫合在一起的袖子,彼此間因垂種而拉扯,顯現一種張力綿延卻無法分開的關係,因為沉重而緊繃,卻又無法分離。

在《秀香》2000、《搜尋》(2001)、《矯揉造作》(2003),則是除了洗衣粉之外另加上水泥製成塗料,他將它塗抹在腳踏車、玩具,甚至是電視機上,有些則塗抹在房間的牆壁及地板上。在這些創作裡水泥象徵著父親的角色,洗衣粉代替母親,父母親的結合這雙雙築起的高牆,保護著家庭與孩子們,這灰白的顏色如同母親所要求的白,空氣中洗衣粉的香味讓一切看起來似曾相似的美好,就如同當年的回憶。然而,在溫濕度不同的影響下,這些塗料會脫離表面而相繼剝落,落下的碎屑塵埃呈現一種殘缺的剩像,象徵一種瓦解的輓歌,但那些脫離後顯現出來的玩具原色以及原始自然的牆面,才明瞭這一刻才真正卸除了偽裝的禁錮,原來真實的自我是「藏」在斑駁之後的重生。
在這樣的「美好與毀落」之間,記憶中家裡的一角呈現一種多重的且模糊好、壞分野的空間關係,敗壞的失落也許才是真正帶著真實的美感,孤寂成為貫穿它作品場域的主要角色,回溯到童年經驗中由高處窺看的舉動,刻意保護卻充滿寂寥的身影,空間中隱藏著身體感的縮影,成為具有人性的房間。

「你在」的房間

在陳松志小時候的記憶裡,最常見的情景就是得自己去面對一個巨大的房間,而這個房間總是只有自己,「......我多數的童年記憶總是獨自面對諾大的房間,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跟自己說話、一個人等待著另一個踏入空間的腳步聲......[3]」也許在獨處的這個時候,寂靜中的「聲響」反而會成為唯一的寄望,「孤獨感」就成為最大的感受。
「房間」充斥在他的創作裡,總是保持著某種四角的狀態,幾乎每件作品都能變成有如「四面環繞的的微型空間」。而這種微空間狀態,通常充滿著一種人性溫度,但卻是冷調的。在《無題-房間1》(2008)這件創作,密閉的空間裡踏入時隨即會有陣肅黑的光影遮蔽你入內的視線,站定後會發現這是個四方的空間,且中間還存放著一個玻璃屋,玻璃內垂釣的燈泡透過圓白塗抹的縫隙中透射出亮光,於外牆的白色壁面上形成了殘缺的黑影,馬達感應不斷晃動著,使黑影擺盪與同色的地毯連成一氣,有種不穩定的感受。

當你貼進玻璃屋從縫隙「窺看」裡面的情景,會發現地面散落著各種物件,地板上鋪著與兒時記憶裡相似的卡通被單,其它的物品有裝潢的剩料、紙板、瓦楞板等,以及一些切割過的板材,用過的大鐵桶、水瓢、抹布,另外加上一座小型木梯及紅色的收音機,裡面不斷播放著夾雜賣藥的地下廣播電台頻道。除了這些物件的線索之外,尿騷味斥鼻而來,看著濕潤的被單容易跟尿床的想像結合,更突顯出記憶中曾經有的經驗及味道,當這股賤斥的氣息,配合周邊物品整齊的一絲不苟的擺放狀態,如同「潔癖」卻更顯突兀及荒謬,而這樣的氣味從玻璃屋中強烈的飄散讓你無法真正的靠近,隱約拒絕你繼續窺探玻璃屋中真實的自己與秘密。

聲響與陳松志之間是一種期待的共鳴,氣味則是他記憶裡的濃愁,空間與他之間的關係更是一種習慣的獨處。這些均構成他對空間的敏感,以及微散出的悠寂場域,使空間與他之間有難以劃分的關係,如同身體感的「你在」的房間。「從我過去的作品中我們往往看到的是一個偌大空盪的空間(space),然而我通常藉由各式的物質重複呈現於空間的表面,透過物值進入空間使其生冷的建築體中帶出一絲的溫度與柔軟;在我的空間裝置作品中我總是試著將陌生的展演空間轉換成一個公領域與私領域交雜的混沌界面,然而這模糊的界線中顯現的往往是一個被人遺棄、忽略的孤寂氛圍。[4]」當空間隱射出一個「私人的場域」,成為一個窺探「房間」的線索,身體的想像成為一種記憶的場所。

同樣的手法在他早期的創作《外面》(2004)也同樣出現過,而當時用活生的植物與廢置的空間,更顯反差。這件作品一如他以往處裡房間的方式,由隔板組成一個小型的場域,隔板不完整的表面及破口處還用許多氣泡不、黑色塑膠袋、報紙等拼接而成,地面上只有條小路前進,四周散落著如水盆、水桶、魚缸,或者一些木板、椅凳等,這些物件都有使用過拆毀或折損的痕跡,有些還佈滿了塗料的乾漬,在如劇場性光源的指引下,好似有什麼曾經存在卻已悄然毀落,這些散落一地的剩材似隨意卻又刻意的被放置著,慌亂的像倉促離去卸棄後卻無暇收拾的殘局,有一股凌亂的毀落。

穿插於毀損間的雜草顯出綠意,看起來像是唯一的生機,但由撲襲而來的「沼氣」才發現這竟是一株株的「豆苗」。豆苗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家常料理,它易於生長且便宜營養,隱意著家庭與做菜的母親,豆苗僅需水分及光線及可成長,空間中滿室的豆芽向著光線長大,不斷延伸卻因過重而倒下,最後相繼在水裡死亡。原本植物代表的清新,卻淪為自生自滅的死亡,這「霉腐」的氣息,本該相生的水,成為盡頭的終極意象,空氣中因腐敗凝結厚重的沼氣,彷彿一切都就此沉澱為寂靜,卻也更拒斥的使人退卻。

然而,豆芽原有的翠綠到最後化成為黑腐的爛泥,色澤與線條的曲線錯置,似瑰麗卻隱含著一條條延伸撲繼的影像,如同生到死的構成,畫面的美麗卻帶有淒凌,這些如同曾為人使用的曾經的所在,家與之並合的想像,更顯現一種荒蕪的無力。

生活劇場:怪誕的家屋

我們習慣對於「家」的想像,是一種溫暖的、和諧的,縱然時間使空間或物件陳舊,但那並不會讓人厭卻,反而有種溫度。然而,陳松志所創造的「家屋」空間,卻是一種「冷調」的「記熟悉又陌生感」,有著難以言喻的距離,成為一種怪誕(uncanny)。

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曾提出uncanny這個名詞,中文可譯為「怪誕」,字面上的意涵是懼怕或恐懼的感覺。而uncanny在辭源上更貼近於「unhomely非普通的」,也就是看起來平凡或熟悉的卻帶有怪異的感覺,這通常也是隱藏在其中的,像是危機因而恐懼。uncanny也被指是精神狀況中,錯亂者的異常想像,而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深藏一份這樣的想像,源自於我們小時候的幻想(child fantasy)。

陳松志所鋪陳的那些空間,就算是怪誕(uncanny),卻也是他對於「家」的記憶,如同佛洛伊德提到的「童年印記」。陳松志曾提及「童年記憶中有許多身影,許多情節,熟悉卻又遙遠,年幼時雖無知,這些曾經偶發的人、事、物,卻也在這些生命行旅中,後來都成為我記憶底層經常浮現的印象[5]。」汽車修護廠藍領階級的家庭,不敢碰觸的油漬零件,母親的壓力,空蕩的房間,因而,在他手上創作的空間化身成家屋的想像,看起來有抽離後一絲不苟的乾淨,卻又有呢喃低吟的苦愁。

陳松志在他的空間中往往寄存著另一種空間曾經存在過的臆測,當我們以為敗壞的是一種低賤時,陳松志用一種餘處的依存價值,讓「廢棄」成為一種「壞掉的」品味,那何嘗不是另一種姿態顛覆著正面與負面的價值,讓這片殘存的美好光景,雖用以毀落的姿態卻刻意建構成為一種剩餘物的醜感美學。

觀者接近作品進入場域後的內視,在包覆中窺探內在的身體,陳松志用低調卻有強烈的故事性般劇場的手法,配置埋藏著開啟記憶的鑰匙與線索,揀選熟悉的材料卻呈現弔詭的離異,呈現一種「失意的」(frustrated)空間。人性溫度的冷調,關注於自我的這份疏離感流竄於場域之中,試圖要引起你與自己回憶的共鳴。是否,我的房間也曾經是你的或他的,一種投射你我的隱喻空間,「你在」的房間,裡面的主角也許曾經是我或者是你甚至是他者,當氣息的拒斥某種程度上又帶著想被關注的渴望,人性溫度的回溫,也許才會真正帶來,想要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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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閱:陳松志(2004)。《酸臭之屋─陳松志創作自述》。台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 造形藝術研究所。頁8。
[2] 參閱:陳松志(2004)。《酸臭之屋─陳松志創作自述》。台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 造形藝術研究所。頁8。
[3] 參閱:陳松志(2004)。《酸臭之屋─陳松志創作自述》。台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 造形藝術研究所。頁7。
[4] 參閱:陳松志(2004)。《酸臭之屋─陳松志創作自述》。台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 造形藝術研究所。頁15。
[5] 參閱:陳松志(2004)。《酸臭之屋─陳松志創作自述》。台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 造形藝術研究所。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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