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壽宇
Richard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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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遙遠又私密的線
文 / 蔡海如

對於觀眾詢問作品時回答『什麼就是什麼』,是一句藝術家狡猾躲避的話語,同時也是期盼觀眾們自己去端詳挖掘作品的內涵,甚至可能增加更多解法,豐富了作品存在的意義,藝術家怕給個說法後,作品就被說死了,但你所說的也僅是你說的,跟藝術家無關,他也無須表示認同或否認,他要說的都變成作品給人看了,作者可以抽身地躲在作品後面緊張或微笑。大概許多藝術家都有過這種經驗吧!曾經活躍在另一個時代的藝術巨人林壽宇,已具台灣現代藝術的一個龍頭角色,他與當前的文化和藝術養成經驗,距離一般人如此遙遠令人難以望想,當他說這出『什麼就是什麼』時,可真叫許多人煞費腦筋。不過他的作品迷人的是,就算完全無知於藝術家的背景,觀賞作品的經驗真叫人有放鬆心情的優游與享受,同時卻又有叫人立正站好的冷酷控制狂!這是我超極喜歡他作品的原因。

過完民國百年的一月一日早上,八十五歲的父親從報紙上得知林壽宇過世,不平靜地等到晚上見著我第一句話就關心問著。他想著要去送他這傑傲不馴的表弟最後一程,最終還是被我和母親勸消念頭。離開前,爸爸盯著我又問了一句:「壽宇對你到底有沒有對待“晚輩”的情感?」疑問句底下我隱約可解,夾藏一份來自他大半生都壓抑不在人前談自己生母以及霧峰那邊母親娘家往來關係,他不願親如生母育他成人的後母感覺難受,或者還有其他埋得更深的原因?我總是家裡過度敏感好奇的那個。對父親而言,那份始自童年且從未停止過往來的血緣親情,一個個凋零逝去的個體都足以牽扯那後面整片私藏不露的思緒與感情遼原,這種情感會牽絲,在近幾年也逐漸落到他那為人母的中年女兒心頭上。從清水的蔡惠如,我的曾祖父,與霧峰的林獻堂以降,那是一部台灣近代史到現代史變遷的部分縮影,偏偏飽受白色恐怖迫害,前後嚐過二十四年餘的苦牢與被啃食青春理想的父親,只想讓過往種種龐大家族的興衰歷史和往來人事都停格隱去,就到他為止,他曾如此說道。然而故事裡還出現一位台灣現代藝術的大師級的人物林壽宇,小他六歲的表弟。點著頭我回答爸的問話說:「有啦!」,但仍對他問出的問題有些驚訝。一陣難掩的鼻酸和淚水又蹦出來了!為著離世再也見不著敬仰的藝術家表叔感到哀傷,他甚至還沒跟我聊過藝術哪!望著親愛年邁的爸爸,我更心疼他此生所受過的苦難,還有深藏他腦海卻又一點一滴逐漸在流失的故事。兩個曾在同一個富貴大宅院裡玩耍的小小娃兒,日後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刻劃在這民國統治台灣的時代裡,這樣的張力與情感緊緊牽動著我。看著他們兒時的照片,也讓我不斷想穿越時空一探究竟,同時自私地又期盼這兩位在天上與在地上的長者,都可以再度重享一如幼兒時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那幾年,看著白色盒子的北美館蓋起來,我天天走到那兒搭車上學,1985年林壽宇的雕塑『我們的前面是什麼』就出現在那兒,一心想當藝術家的我卻無緣與他相識。1993年左右他曾來我家找爸爸,甚至因一起喝到掛而在家裡過夜,我人卻在法國。這對一個藝術仰慕者而言,除了很超現實,也相當扼腕!終於在1994年回國訂婚時,我才首次見著高大帥氣開著吉普車來參加儀式和婚宴的本尊,一旁美麗的她,便是現在的筱良表嬸。訂婚喜宴是女方家的大事,一直偷瞄著刻意安排藝術家朋友們與他同坐的那桌熱鬧,連我公公都難掩興奮之情,一直跟大家介紹這是台灣第一位作品進了故宮的藝術家。而我卻必須乖乖坐在主桌當美麗的新娘,直到送客時才終於又和他說上幾句話,林壽宇那打量人的銳利眼神著實叫人難忘!往後他較少活動的十來年裡,我在自己的創作世界裡奔馳,再有聽聞也只能吃味一下,卻莫名怕有攀親附貴之嫌。直到2009年在誠品畫廊林明弘的個展上再度相遇,我帶著小小孩子,竟見當年黑髮的他已滿頭白髮,帶著搶眼上翹的怒眉,筱良嬸也因病治療而聲音變沙啞,當下我真有種不知為何過去這些年不願主動打電話問候的自責感。之前偶爾筱良嬸給我電話,我沒想過巨人會老。不過,雖然髮白了,他卻一點也不减英挺魅力和照樣銳利的眼神,又再度把我打量了一番,這回還加上評語。至此,在他往生之前,都是在展場上相見,那些少少短暫且四眼直視的對話與相處經驗,或著幾次透過表嬸傳達而來的關心鼓勵,包括知道他們去看過我的展覽,這已經足夠讓我堅持相信自己回答我爸給我的那個疑問句了。林壽宇這個名字、作品形式和被談論的話語,在我藝術創作的路上,甚至結婚到成為母親的日子裡,三不五時地會以不同指標差異和回音出現在我腦海或耳邊。反覆流動在聽聞而來的「遠」和近身莫名的「親」之間,往往是時機與意念決定了那些流動狀態與感受。此刻緬懷追憶,流動感必須「定格」在此篇書寫文字順序之中,我還是懷疑這可能性。「大美和大愛!」他曾氣魄萬千所說過的話,無厘頭地又跳進我腦海中,我也不確定這關乎什麼,但我喜歡這幾個字,就像喜歡他的作品一樣。翻著他的畫冊一頁一頁,同時比對幾次在他展場前前後後來回觀看作品時,記憶中留下的感動與佩服,還是與這已經做最好呈現的畫冊圖片,在空間感與材質魅力的部分皆有著不小落差,就如同看他本人存在的生動實體一樣,所看過的他幾張照片,包括我自己拍的,似乎怎樣都拍不出林壽宇那種巨大尊貴的臨場感。端詳畫冊的同時,我忽然冒出一絲狂想,來跟表叔玩個遊戲吧!用他某件作品的配置結構,排列組合出我想談到的有關這位騎白馬穿白衣上了天堂的藝術家種種…喔!NO!還是算了吧!別作怪了,他早就留下那幾句簡短的創作自序「書不盡言 言不盡意」哪!就盡量寫吧,林壽宇的戲台絕不只是展場和媒體而已。忽然想起一個可愛的畫面:在展場上,他笑嘻嘻地從書架上拿起一塊排列有序的鐵件元素,彎腰向著我五歲兒子說:「你看!叔公也有很多玩具喔!這些都玩不完了!」。

談到對林壽宇的人和作品,在仰慕之外我也常有一些位移式的錯亂閱讀,與這位藝術家表叔,從陌生到熟識並感奇趣與溫暖的變化裏,我始終對他的人感到有種“不只是…”的不絕對性隱藏在他固執堅持之下,相較於他的作品給人更多篤定和確信感而言,他這藝術國王面具後面似乎還有更多的天真、世故和纖細豐富的情感,帶著瘋狂和孤獨種種混和體!都被他自己允許只能以「藝術家林壽宇」的絕對姿態表現著。或許我是在他連頭髮都白之後才又認識他更多一點,但無論是刻意還是習性使然,人越老越藏不住的妥協、隨和和無奈,也都慢慢會跟過來,這是大多數與時間意志賽跑的巨人們都必然要經歷的變化。儘管如此,也因此更展露了他們可愛近人的這一面,凡識得長者風采與情感的晚輩同志們〈他對藝術家的稱呼〉,此時除了面對藝術大師的驟然離世感傷,其實還有著更多的心疼與不捨。我想像著過往從各種訊息裡所知的這位含著金湯匙長大,卻又智慧過人的天之驕子,又或者是這位理想燃燒又自視極高,在上個世紀就在國際間發光發熱的藝術家,不免還是會讓我又掉回去想辨視,在藝術與現實的碎片世界之間,有哪些是吸人黑洞的寂靜或精采?哪些是燦爛光明或務實?同時與我爸這對表兄弟,他們的人和故事也不禁令我思索社會與文化和經濟資源條件種種,對人的理念理想有多少決定性的關鍵影響?當然這些是沒有答案的庸人自擾。亦或者,我也懷疑過自己是否因自身成長過程父親的缺席與恐懼許多莫名黑暗和煩惱,在一心寄情於藝術世界的同時,對那一代父輩們堅毅特質與智慧風範容易產生許多愛戀和著迷?特別是以白色魔法著名的藝術家表叔和作品出現我眼前時。而他確實是在1949年我爸被抓的那年後,轉往香港完成中學學業,又長年在國外生活與專職創作。相信林壽宇的父親,也是非常疼愛我爸的大舅,應該不是沒有考量政治因素和帶著憂慮的安排。也因此,徹底完全地隔絕在台灣的白色恐怖時代氛圍之外的林壽宇,為我們帶來無人能比的白色藝術世界以及開啟另一道現代藝術傳承與發展的門窗!。


無限的懷念,給我敬愛的。

蔡海如 寫於2012/1/20

(本文原刊載於《藝術認證》42期。頁20-23。高雄:高雄市立美術館。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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