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築
Chen Shun-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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曖昧日常中的生活詩學─陳順築攝影系列《迢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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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鄭慧華

「 這些照片,是從幾百卷底片中選取出來,之後通過不斷的『回望』,重新思考自己和它的關係。……它們被整齊呈現的觀看方式,像是有計畫的攝影行動,但事實上只是時間流變中,主觀的感覺存放,因地制宜的閒散日記側寫。其實在記憶的體質裡,你可以稱它是『新的老照片』或『老的新照片』。」[1]─陳順築

之一

陳順築發表了攝影系列作:《迢迢路》。這套集結了五十七張黑白照片的「新」系列,是節選自他1990年開始,綿延長達二十年的歷程中所拍攝下的旅行與生活瞬間。五十七張照片只以年代、地點和編號命名,將這段光景中的極微和不連續的片段,以一種如「檔案」的方式標註和序列化呈現。

在影像中,我們被一條無形的時間軸線所牽引,辨認著可能的景物與時空座標,也同時感到置身奇異的旅程「之中」和享受如隨著陳順築「駐足」般的想像愉悅。當我們閱讀並對應著標題諸如:《1990,法國、巴黎》、《1991-2,澎湖〉、《1996-1,台北、土城》、《1997-3,澎湖、時裡》、《2000-3,加拿大、溫哥華》……,我們的意識隨著那條無形的時間軸線循序向前,也隨著迥異跳躍的時空節奏而跟著不斷「移動」,目光駐留於「2002年,台北、新店」、「2005年,台北」,「2007年,澎湖」……,甚至是「2010年,緬甸」……。儘管是靜態影像,我們在感知上仍可彌平那些不連續時序之間的大量空缺,在想像「旅程」之餘,感覺到平滑的時間感和一個瞬息萬變、似近又遠的世界。

這些照片只有年代與地名,與其說是將其「命名」,不如看作是陳順築長年的影像日記的簡單註腳,它們含蓄地提供有限的線索,就如同每個畫面僅像一個路途中的節點或偶然的轉折,其更多的際遇則溢於言外與畫外。

觀看這些影像,得知原先這些照片並非刻意拍下,拍攝了之後,它們連同其他幾百卷底片就這麼被擱置,當時並沒有因為任何理由被選擇或使用。隨著時間過去,日復一日,也正如那些影像所暗示的:每次短暫的旅程結束,新的開始。而也正是在這片斷碎散卻又不斷循環的過程中,隱然形塑了一個關於二十年的人生光譜。

如今,陳順築讓這段經驗的「紀錄」從箱底「復出」,並以理性的方式編碼和建檔,期望建立起在模糊的回憶之外得以被重新認識和閱讀的基礎。也因而他所說的「選取」如儀式般加深了某種「被賦予的意義」,然這個動作也頗引人遐思──那是關於如此大量的瞬間如何被重新看待和詮釋?而被展示出來的影像如何以其「有限」(局部)去描述出關於更大的意涵與整體?我們似乎只能沿著路途中的「局部」與「痕跡」──可能是雨後路面上積水《2001-5》,也可能只是難以辨認的一處倒影《1994-3》、失焦的遠方建築物《1993-4》……,或看似永恆的天空、線條和光影……,從這些未知的細節開始以進入那無以名狀的諸多「情境」(situ)中。

在陳順築的描述裡,這些影像/過往──亦即引言中他所統稱的「它」,似是已被視為在遠方的「客體」,然耐人尋味的是,這些看似客觀的對象,事實上又與他自身主體的生命歷程疊合在一起。或許我們可以如此再進一步詮釋「這些照片,是從幾百卷底片中選取出來,之後通過不斷的『回望』,重新思考自己和它的關係」[2]這句話,他是通過一種刻意抽離、理性的觀看,再建立起和「自己」的新的關係,也由於此,之於觀者,一個更寬闊的關於「生活經驗」的哲思議題與省思空間被打開來,而陳順築所說的「自己和『它』」的關係的重新界定,則更意指了與「生活」以及「攝影」二者之間一體兩面的探索。

我們也可這麼說:「攝影」作為內容和時間的載體,給予了陳順築得以向生活內在挖掘的魅惑與動力,他以此領著觀者一同「進入」並檢視著。而當我們目光隨著一次次時空移轉、時序拼貼,正如我們所見的一張張異時異地的蒙太奇,它們正因為已將時光的距離拉遠而產生了一種恍若似曾相識的「陌生感」。正是這種似曾相識的陌生感,「奇異化」(making strange)了那些平凡無奇的點點滴滴,並也再度挑起了我們對於生活與時間過程的更多好奇與探索慾望。

之二

從90年代開始從事攝影裝置,後來發展動態影像,然這次陳順築卻選擇回歸攝影本身。「回歸」或許並非準確的描述,事實上陳順築從未離開他的創作脈絡,或減損他對攝影的熱情。我們或可追溯至陳順築高中、大學時純然從事攝影、沉浸於光影形構的時期,在1990年他推出《影像‧潛像》攝影展之時,已然像是為這往後二十年的時光、為日後這些影像的集結標示了它的萌芽與開端。

另一方面,陳順築的創作中最為人稱道的,是他擅長運用影像作為主觀「介入」時間的工具和手段。對於「時間」,他一直有其獨到的詮釋方式──那表現在對記憶的反覆尋索乃至於精神上對永恆的企盼,這在早期《家族黑盒子》、《花懺》、《四季遊蹤》……等一系列耳熟能詳的創作發展中被反覆驗證;然我們也同時在回想起這些系列時發現:陳順築總是以暗藏著「反語」(negation)的姿態在重述「記憶」與「時間」,和面對、理解來自「父親/家庭」——這同時意味著尋溯「根源」——的巨大影響力。

他的藝術語彙,總是以有形/有限的物質與抽象/無限的非物質進行辯證,十分大膽地使用框格、鋁板、磁磚、塑膠花……,甚至近來直接從攝影自身的物質性,如底片、化學藥劑下手,大刀闊斧地「介入」影像內容/時間,並以此象徵性地轉化出拼貼或甚至是改寫「記憶」的思辨性意義。然越是如此,「時間」這個議題愈是顯現出它自身的不可逆,也因而過往的創作更多是談論關於「逝去」──無論是人或物的逝去,或主體終極消逝的惆悵。

沿著陳順築的創作脈絡,《家宅─四乘五立方》系列的出現與意義上的轉折頗值得一提,那是陳順築開始一反過去的沉重悼念,從自己的新家宅出發的新宣示。這個系列的照片中,那些已被拆解、準備清運的手推車裡的廢棄物、和影片中被來回測度與衡量的「居所」,亦極具象徵性地說明了他期盼對陳舊的清理,以試圖「重建」生活的意圖。

我們可以說,陳順築是個時時刻刻在「整理自己的過去和再出發」的創作者──這個訊息隱隱地也從《迢迢路》這個系列中傳遞出來。也因此我們若將這跨越二十年的黑白照片的選取與紀錄視為另一次「重建」與「整理」,那麼它依然是延續著相同的意圖,應和著如同尤利希斯式(Ulysses)的「出發與回歸」;也因而影像中的「旅程」,也不再只是關於陳順築的歷程與行跡而已,它在更廣闊的意義上也指向了更大的生命情境的隱喻。

不同的是,《迢迢路》是以十分幽微、低調和隱性的手法,以背後的「選取」、「安排」和「註記」過程作為重新介入過去的方式,並且多了輕盈、即興和一種坦然的心境。陳順築保持著優雅距離的「回望」取代了早期攝影裝置創作中的強烈質問或拆解,也因而相較於之前,這個系列更帶有了一種「回收」(recycling)式的重構自身系譜的潛在欲念。

這一次陳順築不再如薛希佛斯(Sisyphus)一而再、再而三試圖去確認或反駁記憶在生活中所佔據的位置,而以更為馳放和日常的態度,順服於影像被關注的當下(包括拍攝的當下),並讓「過去」重新散發出事過境遷後自我完滿的存在,也放手讓那些不經意或被忽略的微小事物在新的安置中產生其意義。而對於觀者,這些影像其實也可以是完全沒有包袱的一種嶄新局面,被建構的時序座標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完全脫離拍攝者生命過程中的「此曾在」(ça a été),而成為各自獨立的「在」(being),細細觀之,這些影像的確是無不維持著框格內的自主性與緊密性,在各自完滿但素樸的結構中如跳躍的詩句。

之三

「攝影,我想……現實場景演化成影像畫面,一定有它們自身隱存的通道。」[3]─陳順築

關於這系列的影像,陳順築的這句話引人思索,它似有不同層次的指涉,不僅像是在重新回想關於那些「決定性的瞬間」,也像是一種對命運上的暗喻,並且,一種流露著潛意識的直觀狀態被描述出來。

我們可以這麼理解這些影像:那原先不在計畫內的,暮然回首時卻讓人驚覺它們早已靜默地存在,「拍攝」或「欣賞」這些照片於是產生了十分觀照性的意味,它其實更像是一種關於存在的「召喚」。畫面中關於「在」的表達──或者,我們以一種曖昧的語法稱它們是「被決定的偶然」──正如同那些線條、光影、氣氳的組合而像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力量,即便只是個機緣巧合,陳順築都只是以其直覺力將其攫獲住。

如果說「歷史性敘述」是一種後設的大敘事──如事件、傳奇和史詩,它時常製造了關於時代和集體的奇觀,嘈雜而擁擠。而陳順築這套系列作,則可被視為是與此完全的相對面,以一種異常幽微的方式進入微小的「日常」──如轉角、陰影、孤獨與平靜。所謂「召喚」,指的是這些原先並不被刻意記錄的日常瞬間在長達數年,甚至達二十年之後被重新反覆咀嚼,對其所影射的關於「生活」──這個古老但宏大議題的追尋意味就愈加明顯。

在此,「日常」也是個再平凡不過的說法,究竟「日常」中包含了什麼?足以讓這些影像散發出生活中微細事物的靈光?而看似無始無終的路程,竟一次次將我們帶進這「日常性」的曖昧謎團中。當我們觀看著陳順築生命中的「極微」和「片刻」,我們知道那與他曾經所見所聞,甚至和所失去的都不曾分割,但也不曾被化約為某個「特殊時刻」或「歷史性時刻」。不過陳順築的這句話,似乎也已隱然地說明了這樣的「道理」,那即是:當他自己或觀者同時意識到按下快門的剎那,便已經賦予了這些尋常一種特殊性,而這「特殊性」正是讓「平凡顯現其自身」並產生魅惑的靈光之所在。

法國文評家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認為,不論日常生活有哪些面向,它都有一個根本的特質──它是無可掌握的、是稍縱即逝的。而這也似乎正是陳順築再次以「影像作為證據」、「紀錄作為恆常」這樣的「反語」來迂迴陳述的另外一面。我們正在觀看的地平線、人行道、海平面、消失在景框邊界的公路、晃動的葉影、出奇不意被攫取的人物肢體……,細節如斑駁、霧氣、流星般的雨……,乃至於天際線、城市侷隅、草木和不可考的建築物……,它們隱現於辨認與不可辨認之間、在掌握與不能掌握,有限與無限之間,它們如此在灰階粒子的迷宮中被形構,又被解離。

不過最終,面對這種「曖昧」,陳順築仍舊流露了他作為「拍攝者/掌握者」的下意識:一個主觀的攝影者所想超越的,始終希望是以一種「全知」的角度來掌握他所經驗的世界,陳順築再次通過攝影的「框架」,將此標註與定義。

這表現在他保留了底片的黑框的手法中,這正如同將他所經歷的時間和回憶加上特別的「引號」。向來,陳順築總是有意識地保留並突顯著這個「框格」和「引號」並使他們宛如儀式。對陳順築而言,它表述一種「獲得」和「目擊」,但另一方面卻也正如布朗修所述,這樣的獲得與目擊其實亦更加強說明了它「不可掌握」和「稍縱即逝」的本質。

陳順築與「它」所保持的關係和不斷「回望」所深層意味的,或許是作為觀者的我們也終將領悟的:在影像與生活二者的雙重意義上,當光線消失,形影也消失,我們的視界也將隨之消散。「日常」究竟為何?生活究竟為何?攝影所掌握的又為何?它的神秘性其實也是來自於理解或看見了這樣的事實:生活難以描述的即「生活自己」,陳順築所試圖「框架」和掌握住的,也正是其自身的「無可掌握和稍縱即逝」。當我們越是通過黑色邊框推進那些景物之中,越使我們驚覺在那些時間景物「之後」的一片空無,而當我們維持著一定的距離,它們又是如此歷歷在目。

《迢迢路》系列裡的「平凡與日常」、「神秘與曖昧」,這看似矛盾的悖論如孿生子般從我們身後一躍向前,以逆襲的姿態與我們迎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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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0年4月16日,陳順築新店工作室的訪談內容節選
[2]2010年4月16日,陳順築新店工作室的訪談內容節選
[3] 2010年4月16日,陳順築新店工作室的訪談內容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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