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築
Chen Shun-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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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遊蹤─陳順築
文 / 李威儀

「當廿一世紀的觀點重回現場,擺盪在舊年代的記憶內層,那一幕幕來不及參加見證的『旅遊』,數十年後在影像的探視中得以美夢成真,昔日的溫情歷歷在目,透過磁磚及其堅實冷影像的標註,對比了現實與記憶僅是一體兩面。」從照相到造像,陳順築在影像的現實與幻憶中穿梭。照片是時光的遺物,陳順築將它拾起,拼置成超越時空的內在鄉愁獨白。

VOP / 家族和記憶似乎一直以來都是你創作中處理的題材,為什麼呢?

陳順築 / 我的故鄉在澎湖,澎湖很小,是台灣的外島,小時候除了上學,好像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家裡似乎是唯一的玩耍中心。夏天的時候還可能去游泳,但冬天就都待在家裡,所以和家裡的關係很密切。當時還沒有接觸太多外面的生活,覺得每個人的家庭關係應該都是這樣,好像人就是應該這樣活著。後來離開澎湖到台灣去讀書,一個人在台北沒有親人,所以在澎湖生活的少年時光好像變得特別甜蜜,自己很清晰地感受到和台北生活的不同,也因此去外面常讓我覺得緊張,所以很多時間都用來看電影,只在室內活動,不太和外面的世界來往。後來在思考創作的題材,覺得應該從內心深處挖掘一些素材,於是很多的創作發想便是從早期在澎湖、高中以前的那段時光記憶來的。

在台北讀書的日子,每年到了寒暑假都很想快點回家,回到家就覺得呼吸到了空氣,好像有一種在台北找不到的安全感。當時在文大美術系讀書,那個年代美術系很難考,考進去的同學都是很厲害也很奇怪的人,大家都很會創作,我記得我第一次參加系展就落選了,當時很沮喪,情感上又沒辦法有家裡可以依靠,所以常常就把情感寄託在影像和拍照上。拍照能立即看到你和被拍攝對象的關係,那怕是拍得不好,創造出來的影像都能與你對話,是一種溝通的途徑和管道。

VOP /《四季遊蹤》的創作過程是怎麼樣的?

陳 / 1988年我剛大學畢業,兩年後我舉辦了一場名為「影像‧潛像」的展覽,是以澎湖為主題的攝影個展,當時本來計畫在五個地方做全國巡迴展出,還特地跑去申請場地,結果才在兩個地方展完,自己就開始覺得很沒意思,因為愈去看那些作品,愈覺得自己太過自溺、太自以為是了,以為自己沖洗照片、用FB相紙就驚天動地,但其實作品出來之後會變成另一種東西,掛在牆上再看,雖然是自己拍的,仍會覺得有距離,一個作品的好壞反而這個時候會看出來。所以在兩個展場展完後,我就決定把展覽取消然後出國去了。

在國外待了一陣子,也仍在拍照、畫圖,回來後就準備開始進行新的創作,同時自己也希望在影像上有些新的想法。我很喜歡逛古董店,到現在都很喜歡一些老的、代表著某種情感的物件或家具。1992年的時候,我買了兩口老式木頭箱子回家,在家裡看著它們,想著阿媽家裡也有一個這樣的箱子,覺得有一份熟悉感,也很喜歡它的造型,覺得箱子有情感,也可以做為一種媒材,所以在箱子裡做了一些處理,想做一個不一樣的表現,於是把箱子的型式內化為一種裝置,安置在一個空間裡,可以打開,也可以闔起來收藏,成為了《家族黑盒子》這件作品。這件作品大概就是我後來所有作品的原型,可說是我從平面攝影到複合媒材再到裝置的一個母原型。而《四季遊蹤》系列就是在這個原型下的延伸。

VOP /《四季遊蹤》令人感覺到照片裡的當下與現實關係的距離感,尤其透過拼貼在照片上的磁磚,與照片更產生了一種斷裂,但又像是一種彌補,將原本在彼時彼地的人事物,重新追加了記憶。我很好奇作品中的老照片是怎麼挑選的呢?

陳 / 這些照片是我從我父親在六○年代末拍攝的一些照片中挑選出來的,這些照片有著一致的斑駁感,並透露著那些人物所處的年代,我像是用一種斷代式的方法把它們抽取出來。照片裡的人物雖然是親人,但我將他們當作他者來觀看,並希望在影像的關係裡能顯現出在我和陳氏家族之外的一種台灣人普遍的生活樣態,希望能與觀眾產生連結關係,使觀眾在觀看作品時能反應出自身的經驗。因此辨識照片裡的人物是誰意義不大。而這些照片也帶著某種美學,包括漏光、照片裡時代性的產物等,都有著訊息。是我做為作者主觀選取之後又把它推開,再換一樣東西去調和它,變成一個新的詮釋。例如〈夜宴〉中轉印在磁磚上的糖果,傳遞的正是一種美好的時光。

VOP / 像是有點甜味的時光。

陳 / 甜味,對,像飄在空氣中。在現場看這些原作時,因為磁磚會反光,所以亮度是不一樣的,作品裱框時也不加透明壓克力保護,這樣打上光時,磁磚就像瞳孔的亮點一樣,會有一股精神。

VOP / 磁磚在你的作品中是很重要的元素,有著特別的意涵嗎?

陳 / 對我而言有兩個意義。第一個是早在反共復國時期,澎湖的軍人人數是僅次於金門的,所以澎湖有很多軍人公墓,我們小時候常會亂跑,有時候跑到墓地去,看到墓碑上有很多陣亡的年輕軍官的照片,用四十五度角拍攝、戴個帽子,很有精神,都被拍得很好看,讓人覺得好帥。這些墓碑照片像是一種典範、一種唯美且具有正面意義、可被宣揚、可被公開觀看的東西。對我產生了創作型式上的影響。

其次是磁磚給人一種比較冷的記憶,一種物質的記憶。因為照片是有溫度的東西,可以在家裡看、一張張看,而且大部份是和人有關係的影像,而磁磚就除了像墓碑上的照片這種公開展式的型式之外,通常是比較物質化的東西,被當作物品思考,它有保存性,但卻像沒有血肉、很冷靜的東西。

VOP / 嗯,照片有一種時間感,磁磚好像沒有。

陳 / 對,照片像有血肉一樣,是有生命的,磁磚卻是冰冷的物件而已。但兩樣東西放在一起,各自有各自的立場,能訴說不同的故事,我覺得是可以發揮的,所以將他們結合,讓原本的照片再生,也讓那段時間重新變回一段美好的時光。

《四季遊蹤》作品使用的框是鍍鋅鐵板,是台灣路邊攤攤位常用常見的金屬媒材,它有鐵的重量和紮實感,也有壓紋,很好看,與黑白照片在色澤上蠻搭配,也反應了一種常民的性格,和磁磚一樣,台灣每個人的家裡幾乎都看得到磁磚。

VOP / 談談〈三地門〉這張作品吧,我很喜歡這張。

陳 /我也最喜歡這張。這是三十年前吧,我哥哥當時在唸正修工專,父親帶他去讀書,順便去南部玩,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跟去,這件事小時候一直覺得很遺憾。三十年後,我把自己燒成磁磚嵌進去,好像參與了一場時光旅行。我父親有一小段時間沉迷攝影,但拍的不好,照片還常常漏光,後來他發現自己不足以成為攝影家就放棄了,但這些有著缺陷的照片卻成為我的素材。在這張照片中的意外漏光,不但像是將畫面隔成了兩個世界,整體的景色又有點山水風情畫的味道,本身就有著超現實的畫面,如果把人物拿掉,還有點像是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拍的早年台灣。

VOP / 的確有這樣的味道。那麼〈私廁〉這兩張呢?也很令人好奇。

陳 / 我家是做營造的,父親的工作是建築繪圖,這兩張廁所的照片是父親的施工紀錄照。我和磁磚有著聯繫的關係,也是因為小時候去父親的工地時,每次在那裡看到的就是好多磁磚喔,那樣的印象深刻地嵌入了腦海中,所以後來我也將它嵌進照片裡了。我在〈私廁〉拼貼的磁磚就像對應到原本廁所建築上的磁磚,彷彿它也真的貼在牆面上,但有一種繪畫性的美感存在。

其中一張下方有黑影的照片,是我父親的手指擋到了鏡頭,是拍壞的,但我覺得這種「壞照片」的機緣,特別能顯現在藝術家的思考之外還有另一種東西存在,那種東西是一般攝影者會忽略的,因為很多攝影者在意的只有自己,但自己永遠是有限的,攝影創作不能只是拍攝者與被拍攝者、A點到B點兩者間的關係而已,不能一直從這樣的關係裡取得養份,所以我較擅長的,就是在A點到B點關係之外的即興或發現,然後再連結、再創造。因此我不在意照片是不是我拍的,雖然我也拍很多照片,但影像的實質比較重要。《四季遊蹤》之所以是我最喜歡的作品,除了因為是與自己切不斷的情感之外,我認為它在影像探討上也是準確而有力量的。

VOP / 你擅長攝影裝置與複合媒材的表現,也曾發表過純粹的攝影作品,像是2010年出版了攝影集《迢迢路》,對你來說,在作品中使用攝影語言上有沒有什麼樣的原則?

陳 / 《迢迢路》是很長一段時間累積下來的照片,因為總是要經過很久的時間,才會發現自己是用一種偏執的方式在看世界。直接攝影通常沒有太多時間去做後製的規劃,有些照片拍下之後,也可能運用來做其它創作的素材,所以拍攝多是因為當下時空的反應和感受。而像《四季遊蹤》這樣的作品,則可以花很久的時間思考,包括選框、包括與材料廠商和沖照片的人溝通,這類作品是屬於有計畫的,在創作過程中也有可能會回頭再去拍攝,希望最後能將思考與觀念執行出來。所以對於什麼題材會直接拍攝、什麼題材會採用裝置或複合媒材,實際上是同時在進行的。

之前在一場座談會上,有一個觀眾講得很好玩,他說我是他看過唯一沒有帶相機在身上的攝影家,所以大概不足以稱呼我為攝影家。但我認為其實攝影不一定只有一種創作樣態,可能有的人會為了拍攝某道光線,到山上等待兩天,但這就不是我會做的事。

我受電影影響很多,以前澎湖沒什麼地方可去,小時候爸爸曾經買過一台八釐米電影放映機,放一些日本電影,神風特攻隊什麼的,機器動起來嗄啦嗄啦,我還記得。爸爸在朋友來的時候就會放電影給他們看,有時候晚上睡覺後我還聽到嗄啦嗄啦的,結果偷看一下,發現爸爸在放一些大人的電影(笑)。或許因為從小接觸電影的關係,長大之後也很喜歡電影、喜歡影像。

我的作品一直是用個人的角度去看的,我比較不社會性,從事創作也很少參與藝術團體,或像有些藝術家會走上街頭,例如這次總統選舉有文化界向總統提問的活動,雖然我也關心,但相對於其它人會直接參與、侃侃而談,我覺得自己的言語表達是比較弱的,我還是比較擅長用藝術發聲。

VOP / 創作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陳 / 目前看起來像是解決自己的問題吧。現在大家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想到要處理世界的紛爭,像處理全球化議題、處理地球暖化問題,好像每個人都要在自己的專業裡提供力量,藝術也變得要貢獻,結果現在的藝術只要沒有將作品議題化的話,大家好像就沒有興趣了,現在藝術家只有變成了社會議題時,媒體才會關心,我覺得這方面是我不太會對應的,我自己也比較封閉,只能有限地在自己內在的邊界遊走。

VOP / 現在正在進行的創作,也會延續家族與記憶的主題嗎?

陳 / 現在比較多是自身內心的東西。因為父親去世得早,這幾年母親也走了,感覺家好像已經回不去了,因為總覺得母親在,家才在,現在家變成一塊記憶的土地了。澎湖老家如今也已經租人。有一次我回澎湖去文化局開會,住的是旅館,就開始在想,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回來後竟成了過客,感覺很奇怪。以前回家坐船或飛機時,離那片土地愈來愈近,就有著空間和時間上的清楚感受,快到家的時候心裡還會緊張,覺得「啊,回家了、回家了」,因此會把這種感覺實踐在作品裡面。現在則有一種愴然的遺憾,覺得不能怎麼樣了。所以最近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展覽收錄的也是相關的作品類型,作品裡都帶著遺憾的情緒。對家族的遺憾、對內心狀態的遺憾,還有對現在與過去的遺憾。

(原文出自《VOP 攝影之聲》Issue 3,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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