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築
Chen Shun-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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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順築
文 / 李維菁



陳順築出門前會先設想這一天可能遭遇的各種場合及突發狀況,把可能需要的東西準備齊全,他不希望面臨突發狀況時覺得匱乏。從小學開始他的包包一定有手帕衛生紙,現在的包包裡頭有瑞士刀、筆、雨具、外套。
他喜歡的靴子,出自以後可能買不到的擔心,一口氣買了三雙。
到學校教書的那幾天,他一定算得好好的,6點45分起床,從容地刮鬍子、弄早餐、整理東西、搭配衣服。
他約21天左右剪一次頭髮。
他喜歡穿白襯衫,白襯衫容易髒,版型打得好的又難找,不管是昂貴的還是便宜的白襯衫,只要滿意的,他就一口氣買好幾件。儘管,在別人眼裡,那不過是長得一樣的白襯衫,但他心裡十分清楚那些細微卻關鍵性的差異。
白襯衫他一定自己洗,儀式一般,因為領口與袖口的清洗十分重要,他必須自己來。累積穿過的白襯衫,他一次洗兩件,水溫、水量、洗潔精份量、浸泡時間、洗滌部位的順序,他都有自己的規律,不這麼要求不安心。
他沒想到有些事情是人怎麼計畫準備也沒辦法預先打底留後路的,像是時間這件事。
「以前搭飛機從澎湖來台灣,我也老憂心飛機失事會死掉──彷彿我在離家之前就應該要打點好人生的一切才是。」



「家是個歸屬,是生死的集合,家也是我所有的回憶。」
陳順築家族來自澎湖大倉島。爺爺早年是位木匠,有相當優秀的工藝技術與美感,後來創辦了大倉營造廠,事業相當成功。民國30年至60年代左右是爺爺事業的高峰期,整個家族欣欣向榮,不但經營營造廠,還開設茶室和戲院。
爺爺一共生了八男四女,爺爺將家族事業傳給陳順築的伯伯與父親,沒想到家族榮景在1960年代因投資不當開始沒落。
陳順築的爸爸很有本事,為人海派,行動積極。家族事業沒落後,爸爸不氣餒,進入澎湖縣民政局上班。爸爸一邊上班,一邊另外接案子作建築設計,畢竟爸爸出身自家傳的營造建築,對畫設計圖、材料、蓋房子一直很熟悉,就這樣子,爸爸從事業的谷底又翻起,陳順築的家境又漸漸富裕了起來。
陳順築說,爸爸是發財之後很敢花錢的那種人,他們家當年是除了縣長外,第一戶有車子有電視的家庭。他記得家裡那輛轎車是翠綠色的,爸爸後來還買了重型機車,他還記得爸爸與當年駐紮在澎湖軍團的外省軍人,關係也挺好,常常來往,還曾借用他們的軍車往返。
治療癌症的這段時間,陳順築常想起小時候,晚餐過後爸爸在桌上畫建築圖,他在旁邊玩,爸爸有時候畫到一半會抬頭跟家人說說話。他也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和爸爸去戲院看電影,哪部電影他早已不記得,他只記得那是冬天的夜晚,天冷,他在戲院時就看著看著迷迷糊糊睡著了。電影演完,爸爸抱起他往外走,用自己的大衣緊緊裹住他,抱在胸前,騎車回家。
陳順築記得的是,那時自己的臉偎著爸爸的胸,他記得那個氣味,那個混著煙草的屬於父親的味道,讓他很安心。



陳順築長久以來一直覺得澎湖是他的家,他在台北生活只是漂流,隔著一個距離看著自己回不去的家。
澎湖是家,因為那是媽媽在的地方。
陳順築說:「家是我執著的概念。」陳順築在台北讀大學、工作,在台北生活,隨著年紀增長,他在台北的歲月已經長過了澎湖,但他總覺得澎湖才是家,「因為那是母親在的地方。」
有時候他問自己:「我對母親所在之處如此執著而迷戀,然而,我真的了解我的母親嗎?」
他有時會想起母親的晚年時光,17歲那年他的父親過世,母親開始守寡。他19歲那年離家,只有寒暑假回去,他的哥哥結婚後離家自組家庭。母親一個人十多年獨居的時光,她每天都在做什麼呢?她喜歡什麼?她心裡想什麼呢?
母親過世後,陳順築有次回到她晚年獨居的家宅。
陳順築眼前浮現母親年輕時跟父親外出應酬前,愛漂亮,常化妝,還有她喜歡逛菜市場,買東西。
那一刻他感受自己與母親相連相通。但是,他也不禁問自己,那個對他大半生來說是家的象徵的母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自己怎麼會對母親如此執迷卻幾無所悉?
濃稠而執著的,就這樣而已,模糊而稀少。



陳順築說自己晚熟,什麼東西都要比別人摸久一點,多晃一點,多花點時間摸索,只有立志當藝術家這點是從小確定的。
1980年代陳順築的大學時代,藝壇流行照像寫實主義,他對那樣的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有些年輕藝術家則進行大量的本土風情繪畫,他也沒興趣。他覺得這些流派都不是他要的,對他來說不夠,但他搞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
當同輩藝術家早早在畢業前後闖蕩藝壇頻繁發表個展時,他在四處晃蕩摸索。他本來就有拍照的習慣,四處玩蕩也同時攝影,但他也不是那種鑽研攝影結構與暗房技術的攝影者,他對那種技術上的研究沒有興趣。
陳順築回憶起那段時光:「想起來,那時候當然不可能創作出什麼東西。當時我的人生抽屜裡頭,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畫出什麼東西?要過了好些年,經過一段時間,我的人生經驗累積了,有話要說了;也因為抽屜裡頭有東西了,打開後能有東西出來,因此才稱得上創作。」
陳順築說:「創作不只是形式上的操練,也不是一般人心中以為的努力,不是那種每天規定自己要畫畫,每天要畫多少的刻苦。那是從自己的內在,一分真的想說什麼欲望。」



陳順築是這樣說明自己的創作理念的:「我這樣說吧,今天我們看一張老照片,基本的提問的是: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在哪裡拍的?裡面的人物是誰?他們彼此的關係是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我的作法是讓這麼許多張照片以我刻意調整過的面目與比例同時出現。所以,在一個黑盒子裡頭,或者,在我更往後的作品裡頭,許多組不同的時空、人物、故事同時出現,這些組合交織成了許多交錯穿插的關係,作品中的時間出現了不同層次,空間也出現了不同層次,同時也出現了隨之而來的不同詮釋角度。」
「而我又在這些影像之外,加上框架、邊界,手工的介入或阻撓。」陳順築說:「我希望讓人們墜入感情,但阻止他們陷溺。」
陳順築以家族黑盒子為例說明,盒子內三組照片彼此參照,都是家族也都是群體,同樣都是人的肅穆,卻因三組照片之間的相同與差異還有它們呈現的方式,出現一些人們難以理解的變化與流動。
「你在解讀的,就不單純是一個家族的故事,而是時間展現的力量,回憶的真實與虛構等問題。」

陳順築說,他的作品從來就不是一般觀眾看到老照片便立刻套上懷舊傷逝的那層膚淺的意義而已,但人們喜歡斷章取義,看到二手或老照片便說懷舊,他也不喜歡解釋。「以前總覺得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人家問我作品我也不愛講,說些不相關的泛泛的言語敷衍就好;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病了,覺得有生死時間的焦慮,突然才有種我要把話說清楚,把自己的想法表達清楚的念頭。」



1990年代開始台灣才正視這個攝影裝置這個潮流:攝影被視為一個美術元素,作為裝置的主體形式。就攝影裝置這個類型與脈絡來看,陳順築是台灣第一人。
陳順築1995年發表的《集會.家庭遊行》是這波潮流的代表性作品,也是他的顛峰之作。
陳順築1992至1999年間持續拍攝人像,九位主角包括了媽媽、哥哥、嫂子、姊姊、姊姊的兒子與女兒;還有當時和他同居的簡丹與簡丹的兩個女兒──這作品包括了他的家人以及他不具血緣關係的家人。
春夏秋冬、室內室外、餐廳庭院,他拍了好幾千張這些人物的正面與反面人像。
《集會.家庭遊行》融合攝影、裝置與地景藝術概念並帶有濃厚劇場感,一發表就引起藝術界的震撼。
陳順築說:「澎湖是我的藝術慾望,是我的福地,從某個程度來說真是如此。很奇怪的,我去過那麼多國家與城市,唯獨在澎湖,我永遠興致盎然,永遠處在隨時可以創作的狀態上。」
「死亡在我的作品裡無處不在,事實上,死亡在澎湖也無處不在,到處都可以見到墳墓和了無人蹤的寂寞。我記得小時候跟著長輩去掃墓,大家圍在墳墓前,祖父與父親領著我們燒金紙銀紙,葬禮的時候人們舉著旗幡舞向青天,送葬隊伍披麻戴孝走不盡長路;我也記得守靈的夜,在靈堂前棺木邊,想著此時此刻和恐怖電影裡的畫面如此接近,在我心中生前慈眉善目的長者,也可能化為厲鬼現身。這些都為我年少的心靈註記了關於死亡的、帶有天真意味的恐懼。」
「人們總是問我;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我很難回答。」陳順築最後那段歲月,臉變得很瘦,但鑲嵌在那之中的雙眼始終發亮。「生活中總有什麼無法解釋的趣味被神祕覆蓋著,藝術的衝撞則是可以解開這些神祕的方法之一,而我樂此不疲。」



「人們看我的作品老揣測我正在回憶,或者,他們認為我以某種方式在重新編排自己的過去。」他說:「但我是這樣想的,回憶的真實性有多少?回憶真的可以再現過去嗎?回憶真的等同人一生發生過的故事嗎?回憶真的等同於歷史嗎?」
「我覺得,記憶是可以編造創作的。」陳順築說,「我重組老照片,有時候根本是編造其實不存在的故事──儘管每張照片都是某個時刻真真實實的照片。我就像重新編造了歷史,某些人重新出現,某些敘述消失,某些對話憑空出現,創作的文本來自鬆動的記憶縫隙,尋常的事件變成有觀點的動人故事。」



唐朝時的知玄法師到寺廟寄住,遇到一位全身生瘡的僧人,發出難聞的穢氣,大家都厭惡他。但知玄法師住在他隔壁,常常照應他。那位僧人病好了要離開,臨別時對知玄法師說:「我要走了,以後你如果遇到困難,到四川彭州九隴山來找我,我會解救你的災難。」
後來,知玄法師因為德行高深,唐懿宗封他為國師,非常禮遇。沒想到從這時起,國師膝蓋上竟生出一個人面瘡,眉毛、眼睛、口和牙齒樣樣齊全,還可以像人一樣開口吃東西。國師非常痛苦,各地名醫束手無策。
知玄法師想起當年那位病僧臨別的話,便前往四川入山找他。找到後,那位僧人對知玄法師說:「這裡的山巖下有清泉,明早去洗一下就會好。」
第二天天亮,國師到了山下清泉邊,人面瘡竟然叫喊:「不可以洗!」
人面瘡問知玄法師是否讀過西漢史書上的〈袁盎晁錯列傳〉,袁盎誤殺晁錯,知玄法師回答讀過。人面瘡說,袁盎就是知玄,晁錯就是人面瘡,晁錯怨恨深重,累世都在等待報仇。可是知玄法師十世以來身為高僧,戒律嚴謹,受到戒神守護,直到知玄法師受到皇帝恩寵,動了名利心,虧損了德行,終於才有辦法害他。不過,現在尊者出面調解,賜予三昧法水,令怨鬼解脫。兩人之間的夙冤,就此告一段落。
知玄法師掬水清洗,痛入骨髓暈倒,醒來後,膝上人面瘡消失了。知玄法師藉此因緣,作了一個懺法,早晚禮誦,流傳開來,就是現在人們禮拜的「水懺」。
故事中用神奇之水來化解累世恩怨,讓陳順築相當震撼。陳順築不禁想,古人用水化解累世冤結,自己與親人家族之間今世有這樣深的眷戀緣分,自己的創作又一直環繞著對澎湖的深愛,這之間必定有千百年輪迴的深厚因緣。
他想,那麼自己也以花來祭拜天地,感念這份累世的糾結深情。



陳順築是這樣形容自己的「哀感謝」系列作品:「花美卻無生命,手巾用來拭淚,畫面上垂著實體的毛巾彷彿是孝男孝女手臂懸掛著。我想的是告別式上,子女排列,聲淚俱下,天地俱滅,一旁還有個孝子,也許是我,拿著手巾,告訴人們請節哀。」
一切的視覺似乎在人生的這個關口變得明確了,作品如是,人生亦如是。
過去那些搖晃的、朦朧的、黑白的、老舊的、破損的、起毛邊的、悵惘的、張望的、等候的、沒有基底的、不能落定的,關於自己一生嚥滿咽喉的情感,塵埃落定。陳順築決定,在台北,這個自己覺得長年漂浮不願紮根的都市,他終於願意腳踩踏地,生根成家,成自己的家。
陳順築在2006年結婚,對他來說是生命的重要轉捩,他在台北擁有了真正的自己的家,
從那時候開始,他想守護的地方,已未必是澎湖家鄉,也許是台北,也許是落腳之屋,也許是自己的足跡踏過、後來才懂得珍惜的土地。這份覺醒來得遲但令人震動;不論如何,陳順築那分終於願意付出什麼、護持什麼的心願與力量,都是出自原鄉的根源,出自澎湖之神對他的守護。
陳順築說:「藝術創作常常是生活事件的美術化與結構化。」
「然而,藝術又不是形式,那是情感,落定在此之上。」



陳順築心裡知道,藝術與家族,都是此生命定的鄉愁。
有時候他幻想死亡究竟是什麼,是不是像以前在電影裡頭常看到的那樣,靈魂離開身體,並在旁邊看著自己的肉體,以及一旁守候的親人。
他在人生最後一段日子時,還會和朋友開玩笑說:「到時候我就知道了,不過那時候,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知道怎樣告訴你們。」
最後幾天,他變得好瘦好靜,在病床上有時因止痛劑昏睡,有時則醒來看著周邊來去的照護者與朋友。
「我想像,最後那段路像通道一樣,」他用微弱卻安定的聲音說:「盡頭有亮光,我只要朝著那光走過去就好。」
他問妻子:「Ruby,我快要死了吧?」
他的妻子回答他:「又不是你一個人會死,每個人都會死,這世上許多你不認識的人,明天可能就死了。」
Ruby一邊工作一邊照顧病重的陳順築,在醫院與住家間奔波,有時Ruby突然想起兩人相遇種種,知道時間已經不多,心中卻有分篤定,沒有即將失去至愛的慌張恐懼。Ruby說,他們倆一世結下的緣份,之深之好,不可能就此在輪迴散失:「因為,是愛情哪!」
陳順築對妻子說:「我們是不是要分別了?」
「你只是先去遠一點的地方等我而已。」Ruby說:「我們,會再見的。」

(今藝術267期12月, P138-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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