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築
Chen Shun-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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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迷宮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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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阮慶岳

與順築及A上週啟程去到澎湖馬公,一起以行動開啟某個關於順築家鄉的三人共同創作計畫。這件事情其實我們談了好一陣子,忽然就決定成行,我們大概都一樣的興奮又期待吧!

到達已是黑夜,順築原先計畫帶我們去的海產店關門了。在飯店對面館子吃過飯,就一起走過大街,然後沿碼頭繞了一圈。那時風吹得又急又緊,我們都覺得寒冷,斷續的交談顯得破碎也離異。之後,某酒吧喝了些酒,再去便利商店買兩瓶紅酒,回旅店房間坐地板聊天起來,卻後來突有爭執,A就拉著行李離開消失去。

隔日剩我和順築,知道原先的計畫已支解,兩人心情奇異,順築還是打著精神帶我開車看過馬公島。這是我第一次到澎湖,視覺荒蕪空寂的美,與我原先的期待差異不多,我也開始比較具體感覺到順築的作品,如何童年從澎湖與「家」眺看去外面世界,到後來再以作品回眺澎湖與「記憶的家」,二者間有趣的關連。

順築的作品從個人的家族相片匣出發,是很有趣也特殊的部分。這種幾乎人人皆有的「平凡」家族相片,其實並不具備引發他者好奇的誘因,因為這些不管是風景區前留影的照片,或是平日生活的偶然紀錄(順築稱之為「不經意的生活快拍」),大概都像羅蘭巴特在《明室》裡所說的:

可是面對成千上萬的相片,包括那些具有良好知面的相片,我卻不覺得有任何盲域存在:在框內發生的一切,一旦跨入了框,便已絕對逝去。攝影被定義為不動影像,並非只因其中表現的人物動彈不得,尚且因他們已出不來了,被麻醉,釘了起來,如蝴蝶標本一般。

相對於大多數家族照片所具有「被麻醉,釘了起來,如蝴蝶標本一般」的宿命個性,羅蘭巴特在這裡提到他認為極重要的「盲域」(註文中寫 ”champ aveugle” 指從鏡頭上看不見的角落)觀點,他是這樣做說明的:「影像的本質完全在於外表,沒有隱私,然而又比心底的思想更不可迄及,更神秘;沒有意義,卻又召喚各種可能的深入意義;不顯露卻又表態,同時在且不在,正如美人魚西恆娜(Sirenes)的誘惑與魅力。」

我想從這觀點開始閱讀這次展覽的作品。〈返照與迴光〉選取了陳順築的三組系列作品:二零零三年〈四季遊蹤〉系列、二零零一年和一九九八年〈族譜肖像〉系列,以及一九九六年〈家庭風景〉連作。這些被他自己稱為「微觀的私語自傳」的作品,確實存在著創作者顯得隱諱的「私語」個性,因為這樣類同普魯斯特對童年記憶喃喃自語的反覆陳述,他者容易因記憶的私己與排他性,而有難於介入的阻隔困惑。而這樣的「反溝通」的隔離性,能否被作品自身再破解,使「自身異像變成公眾訊息」(陳順築文),可能就在於「盲域」的能否建立。

這樣的「盲域」與神秘性有著很大的關連。關於神秘,我想引基督信仰神秘主義思想者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在《在期待之中》的一小段文字做說明:

有時,頭幾句經文,就使我的思想脫離肉體飄逸而去,將它帶到空間以外的某個地方。從那裡望去,一片冥茫。空間敞開了。感官的、普通的空間無限性,被第二等、有時是第三等級的無限性所替代。與此同時,在這種無限的無限性之間,是一片寂靜。這種寂靜並非無聲,而是積極感覺的對象,它比聲音的感覺更為積極。如果說有什麼響聲,它只有穿越了這種寂靜之後,才傳到我這裡。

某個程度上,陳順築的作品中,也同樣有著對某種「無限的寂靜」的試圖追索,透過「如蝴蝶標本一般」的家族生活照片,他似乎想溯源出什麼神秘的訊息。這訊息有可能就是我們生命源處的家,也可能是什麼隱藏在「家」後面的訊息,正以薇依所說的「什麼響聲,它只有穿越了這種寂靜之後,才傳到我這裡」的方式,與我們作對話。

而且,好作品本就會發出「複調」的聲音,也就是說會在傳出第一層次的聲音後,還繼續傳出來第二、第三層的聲音,這些聲音常常超乎了創作者的安排,也不容易聽見。但這可能就是薇依所說的「第二等、第三等級的無限性」,是神秘的訊息。這種由複調而生的神秘性,以「複調」來形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巴赫金(M.M. Bakhtin)寫著:「有著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複調──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特點。在他的作品裡,不是眾多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開展;這裡恰是眾多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他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生融合。」

是一種在統一與多元分歧間,單一與複合間,尋得平衡點的的辯證。順築的作品,影像客體與主觀記憶各自獨立發聲,雙重語音同時爭相發言,到底記憶是歸屬於誰的話語權力,以及究竟影像的紀錄與個人的記憶,何者才是可信者,都是有趣的可觀察處。基本上這樣以異質作介入,讓不可撼動「如蝴蝶標本一般」的家族照片,開始有了新的話語可能,也開啟單一記憶載體,成為對他者具意義的共同生命意涵可能。譬如他以個人片段零星記憶的主觀作介入、或是複合媒材及裝置的異質手法運用等,都拉出了反差/對立的異語性,也暗示了複調的多元話語可能。

關於這個,巴赫金引用俄國文學家格羅斯曼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說法作譬喻:「他的小說結構的基本原則就是這樣:使敘述中水火不相容的因素,服從於統一的哲理構思,服從於旋風般的事變。……歷來的美學傳統都要求材料和寫法一致,要求一件作品中各種結構部件的統一,至少應是同類或接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卻反其道而行之,把對立面融合到了一起。……他的任務是:解決一個對藝術家來說最大的難題--使用性質不同、價值不同,而且有著深刻差異的材料,創作出一個統一完整的藝術品。」

記憶對陳順築而言,是個永不可(也無須)破解的迷宮,因為記憶是「複調」的,且有著神秘的「盲域」,可以反覆又反覆的重返,次次都能接受到不同的訊息。這也是陳順築這系列作品,所暗示的最迷人特質:記憶是可以不斷重返的,因為迷宮般的路徑,使次次旅程都有不同的風景出現。這大約也是班雅明念茲在茲關於漫遊者與迷路關係吧!好的作品是迷路的開端,等待著漫遊者的進入。

我與順築的馬公行,一天就草草結束。回想起來,既模糊又明晰,難以辨識其中記憶的真偽虛實。但這也是旅行的最引人處,永遠無法看盡一切的片段性,正提供了記憶的無限想像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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