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宜寬
一、記憶的暗喻
回溯陳順築的創作歷程，皆圍繞一個題旨鋪陳：引用大量家族照整理龐大繁複的家族命脈，為個人成長與家族脈絡排序與歸檔，可視為一套正在持續撰寫的編年史。
無法歇止地在舊照片中翻覆檢閱，陳順築對回憶的偏執總搬出生命中的殘骸碎片，既然不堪不忍，為何對過去一再回首顧盼？深刻傷痕與失去的空缺才能證明曾經存在。走過二十多年創作長路，2009年新作《記憶的距離》揭示一則生命寓言：記憶不僅於過去，記憶是現在，記憶是未來，記憶是生命觀照。
二、退場與缺席
陳順築過去的作品調性平穩乾淨，沒有起伏衝撞的情緒，謹慎節制地整理一套文獻。作品中湧現的陌生臉孔，以及來自一種無數沉默凝視產生的畏怯，散發無法言說的憂鬱，不難看出陳順築的敏銳善感。敏感特質的作者會如何梳理自己的回憶？我們不難發覺：何以家族照裡的人不見了？作品裡的親人朋友都歸向何方？家庭遊行的「退場」與家族團圓的「缺席」是為何故？
抽離歷代年譜的層層帷帳，推開家族網絡的交錯迷離，陳順築這次擱置歷史的集體意識在記憶裡拼湊完整自我。歷史現場是多人共同參與進行的，面對喧囂吵鬧的回憶必須清場，獨身靜默才能坦蕩面對過去，而誠實獨白是最接近藝術核心的應答。
三、記憶的空白
每張照片都代表一個生命片段的「死亡」，無一物是永恆，「死亡」才是永恆。記憶不能代表曾經存在，僅表示此刻此地的不在場，回憶本是徒勞，頻頻回望與一次次探問生命，只因為對現在與未來的不確定感。照片的高反差或許是作者無意造成的空缺留白，是生命的一片荒蕪，對過往的迷戀與小心收藏源自一種匱乏，高反差讓畫面細節消失，也印合了記憶曖昧不明的輪廓，「空白」是正視生命當下的提示與沉思。
四、失語噤聲
照片過濾唏嗦聲音，粗粒子鋪起整片背景，是陳順築不自覺對過往的追溯。攝影有其篩選功能，照片篩落細碎片段，沉覆於照片上的沙是記憶裡難以言說的部份。銀鹽粒子在照片上積沙成畫，這種顆粒感暗示攝影堆置、崩毀記憶的特質。
五、失焦失憶
快門瞬間有多少時間可以思考？記憶的距離如何透過鏡頭對焦與精準補捉？照片的失焦也許是偶然、巧遇，模糊不明的狀態接近記憶的本質：撲朔迷離，困惑迷惘。模糊記憶像是相紙泡藥水中斷顯影成了未竟之路，一切都將無疾而終。雖然鏡頭底下無一物被遺漏，但焦距可以調控，「失憶」是對記憶的無可奈何。或許一切將來不及，或許下一秒即將別離，獵相一刻是否準確對焦似乎不是生命所應狹隘執拗的態度。
六、時光的凝滯
陳順築稱這系列塗覆透明物的作品為「繪畫性」，如果在照片上的塗繪亦是一種繪畫，看不見的色彩筆觸何以呈現手繪操作？選用透明材料於時光消磨的可證物上描畫記憶即是吊詭又矛盾的辯證。光陰無形無色分秒向前，難以具體表現時間「此曾在」又了無痕跡的特質，或許用「光畫」來指稱這樣的創作手法：流光似水，無波無紋。
時光流動的形貌難以捕捉，就像本為膠狀的透明物沒有固定形體，凝固後緊密黏覆著照片，似有若無不易被察覺。透明物凝重的黏滯感帶出眷戀難捨的意像，將濃稠滯膩的回憶封存起來，顯現自溺於往事的困頓與危險。記憶不能做為撫慰傷痛的替代物，過度耽戀會使未來窒礙難行。
透明物構成虛實的交替呼應，有無間產生更多關於生命的提問與懷疑，不經意的流洩其實是細膩的佈局，覆著在畫面虛實交應的位置上。「有」、「無」的明示暗喻在這裡層遞交疊，虛實在黑白間迂迴行進。
透明物將抽象記憶具體化，湖面一般的鏡像效果照映出表象，卻難以臆度湖的深度。觀者佇立透明物前可看到鏡面一般的投影，單薄相紙因此擴展出深淺厚度，超越二維象度的景深，這個可前進後退的視覺感推出時間深度。記憶亦可讀心，觀者在鏡前更加明白透徹，一灘水前可明心見性，陳順築塗覆的不僅是凝滯的記憶，也放了面鏡子讓觀者明見：心性如水性，借鏡以喻心。
透明無色降低了媒材的物質性，使記憶在作品中客觀地作為一種觀心的中介，陳順築似乎想藉以質疑鏡中永遠無法明晰的本體。鏡子不能完全反應真實，鏡中左右相反的成相暗示真實的謬論。真實不存在於鏡中，鏡中本心實際上是透過主觀的觀照，就像記憶多少是經過精神性格與所愛所恨的篩選，這也明示了這系列作品的命題：記憶有其距離。
七、記憶寫詩
作者以黑白照片的灰階透出晦暗歲月裡的微暗幽光，這些以「一」做標題的作品像是生命步履的數讀，一步兩步三步舉步維艱終於點成時光之詩：
花樹，水氣，松。
屋燈，人影，手。
一天一夜。
透析生死意象粹練成純淨畫面，陳順築似乎有意反轉失落哀傷的態度，試圖將回憶拉到積極正向的態度，尋找溫情與前進探索的力量。挑揀路上的吉光片羽，一點一字輕輕點描出俳句，像風、像氣、像光、像影。路上風景如此陌生又熟悉，一瞥生命漫長旅途中的似曾相識。
一口氣：霧氣，溫柔，想念，是轉瞬即逝的念頭，是記憶旅程的失溫。
一株樹：失落，悔恨，孤傲，是形單影隻的期盼，是亡魂走過的告別。
一個人：幻影，躊跓，漂浮，是圍困鬼魂的凝望，是洞悉生死的穿孔。
一棵松：等待，守候，遙想，是光暈疊覆的想念，是松枝搖晃的低迴。
一幢屋：非家，非宅，屋壞，是成住壞空的輪迴，是幽魂擺蕩的宿命。
一盞燈：明暗，生滅，點亮，指向一個空白未知，指向回不去的曾經。
一隻手：手心，手指，指尖，是來路的牽引呼喚，是掌心的水月明亮。
一團影：秘密，無言，幽閉，是巨大的難言之隱，是傷痛的悶窒壞瘡。
一叢花：花開，花落，知己，花開是為一次相遇，花謝是無聲的嘆息。
一灘水：強光，水印，蒸發，下一秒就了無痕跡，下一刻即死生別離。
兩棵松：相知，相守，愛戀，是雨後的軟語呢喃，是松下的溫柔牽手。
一 天：日光，流轉，思量，聽回憶經過的聲音，光陰刻畫浮光掠影。
一 夜：輾轉，失眠，混沌，是隱匿黑夜的恐懼，無聲無息出沒心底。
八、結語
相片揭示記憶永遠無法迄及的距離，陳順築選擇讓記憶自己說話，讓記憶在未來有正面的指向。如果命運註定是曲終人散的宴席，就在記憶裡自處，在創作裡找尋自己吧！端視陳順築09年新作，真實與虛幻交錯的片段，影像是吟遊詩人獨自走向未來，繼續在記憶長河裡書寫時光詩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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