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築
Chen Shun-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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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比例看陳順築的作品:儒家機制的形象思維
文 / 楊明鍔

衡量周圍的環境,衡量過去做了些什麼?陳順築像用一把尺,關心的測定。周圍的空間與過去的時間是尺上的刻痕,一但你了解那個「比例」,你就計算得出陳順築對時空的訊息。

  比例是一種數學的計算方式,希臘古典時代人像雕刻的頭身比為1:7,到了希臘化時代變為1:8,這個比例的微妙差別透露了這兩個時代的不同。

  陳順築的成長過程,一直與攝影機息息相關。自幼他就有一個愛玩攝影的父親,在澎湖島的父親幾乎用攝影機創造了另一個真實。陳順築早期的作品使用了許多他父親的像片,對攝影的感情是難以抹滅的記憶。

  民國五十幾年的攝影機是方盒子型,上面蓋子打開,毛玻璃顯現出映像,洗出的相片是正方形的比例;到了後來攝影機變了,相片由正方形變成長方形,黑白變成彩色。相片形式的變化,刻劃出他成長不同的時期,所以很明顯的,照片有著時間的標識。另一方面,一直到高中畢業都在澎湖求學的他,相片是父母帶他離開澎湖島來台灣玩的珍貴空間紀錄。相片這兩個神奇刻度:時段與空間,是在封閉的澎湖一個透氣的測量。

  四周都是海水的澎湖,游泳與看電影是他少年期的兩大娛樂。海水與電影都是渺茫不可測的世界,他卻沒被迷惑,他以比例的方式訴說。93年的作品「水相」、「風相」可以看出他思考的方式十分理性,風相是兩張海水相片,一張激烈洶湧,上面安置轉速較快的電風扇;另一張波浪和緩,上面安置轉速較慢的電風扇,速度的快慢比例決定了海水現象的變化。

  水相是按家庭倫理的次序排列,父親在中間佔據最高的位置(五個單位),前面的兒子由一個單位到四個單位,背後是女兒由四個單位到二個單位,母親在最後面佔一個單位,母親在家的地位最低,擺在最後卻可以看到所有的人。

  理性的比例觀,讓我們想到結構的問題,本文即試著以陳順築的作品,解說儒家的機制(或說結構亦可),是如何的深入人心。

  儒家思想所形成的社會結構,是個超穩定系統。簡單的說,誠正修齊四字訣,保證了國治及天下平(因此四字訣也有說成修齊治平的,關鍵就在齊家)。誠正修齊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誠意指的是感覺、感情(現在的解釋有的把它等同於愛字);正心是指心智、理性。誠正的目的是為了修齊,再簡單一點的說是為了家,中國社會是以家為極致;一切為了家,陳順築作品中家是不可忽視的基本單位。人活著為了家,死了在家仍佔有地位。

  了解家的結構,就等於了解了中國的民族性或社會性。中國古代天子以孝治天下,從漢到清皆如此,皇帝皇后的徽號要加一個孝字,普通人家最期盼的也是孝子賢孫。

  陳順築以家作為作品的基本要素,有意無意間,透露出國人集體潛意識的秩序神話。澎湖雖是離島,開發的歷史卻比台灣本島早了許多(泉州到南洋的轉運港口),儒家機制根深蒂固的成長,就像澎湖的那棵大榕樹幹多葉茂。95年作品「集會˙家庭遊行」,將家族的照片(九人,九代表數之極,是很多的意思)分別裝置於田地、漁網屋等處,家人與澎湖島做了密切的結合,彷彿滿足了他潛意識底層秩序神話的呼喚。

  中國的秩序神話,鮛與禹是個代表。洪水是渾沌不可測的世界,鮛用圍堵,禹用疏導,似乎為渾沌建立了秩序。有趣的是鮛,又被稱為共工,共的象形字是四支手,工是方矩(測量工具),共工的意思是合力建造秩序。陳順築「集會˙家庭遊行」是個先民的開拓史,用家人的力量,開發了土地,設立了家屋。相片框在土地與房屋的擺設上,就其比例與規模,同樣也可以「共工」這個字型來理解。這兩個字是左右對稱,有明顯的中軸線。

  相片裡的人,只有兩種姿勢:正面與背面的站立姿勢。有一種中國政治邏輯說的很輕鬆:「民心向背」就證明了政治的好壞。但是所有情況一定是有贊成有反對,只是比例的多寡而已。所以「民心向背」看似清楚,其實是含糊不清的一句話。

  有清晰、整齊的外觀,也有簡單明瞭的姿勢,裝置成龐大的家人陣營。它的含義,就像儒家的一些成果:井田制度、五代同堂,字面都有規劃整齊的意思,可是實際卻非如此。黎過田的土地擺上照片,或者在美術館紅色地毯上擺滿,更或者在是房子又不是房子上面(海邊搭蓋的擺漁網的屋子)貼滿相片,整齊排列,像走過土地、走上殿堂、壁面,雄厚的「家人」,把渾沌的世界築堤圍堵,試著將流水導之於正,這種無理性的理性,升起一股力量,張力就此顯現。共工的神話,藉著這些制式的相片,試著去經歷「滄海桑田」。

  侯孝賢的電影,擅長用建築格局去反映人物的內心世界。三合院、日式建築或者現代都會的建築比例,恰好框住本地人循規蹈矩(例如:仁義)的宿命。陳順築的框架比例,和台灣早期文開書院的建築比例可以聯想在一起,這間鄭成功為流落台灣的明儒沈文開蓋的書院,樸素疏落,與後來如磺溪書院等的繁複來比較,特別有一種早期移民簡單順勢的草創感。用現代主義極限、重複的觀點,固然也可以解釋陳順築的構置比例,但其實明代家具在台風行的今日,明代晚期的幾何風格更進一步說明儒家風格融合在造型中的集體潛在意識。

  「集會˙家庭遊行」最早在九份空屋做過,可是陳順築感到不滿足,那個空間不對勁。九份是日據時代的記憶,房子的比例不對。他回到澎湖一切都圓滿,澎湖的空間仍是漢族記憶的堡壘,家族與空間有個恰當的比例。

  家族的重大影像,籠罩著他們的子孫。「家庭風景Ⅰ、Ⅱ、Ⅲ」是父母帶子女到兒童樂園重複曝光的攝影所裝置成的,分為紅綠藍三色,框邊有同色相的馬賽克,玻璃護窗有不同角度的刻痕(像冰裂痕)。紅綠藍是三原光,陳順築將色彩也作單位式的分析。摩天輪重疊的影像,以及三原光的三個版本,似乎想說明影像可分析成多重性質重疊、重複,就如印刷色彩的分色及套色。疊床架屋的組合,詮釋原屬於遊樂感的紀念照片,是框在透不過氣的壓力裡。

  也許,陳順築想把潛藏在心理底層的儒家框架釋放出來。中國的家與枷同音,鎖上枷鎖的牢籠,忍受了數千年的歲月。藉著精緻的比例安排,我們似乎可以讀出屬於儒家的基因系列。在醫學走上基因治療的時代,基因系列的解讀有助於治療原屬不治的沉疴。

  西洋的文藝復興是來自中古時代許多有智慧的人的不斷反省。聖芳濟之後,有個麥諾瑞特派的修士躺在冬天結冰的街上睡覺,市民訕笑他:「難道你不知道要找個舒服的地方睡覺嗎?」修士回答:「這不就和你睡在你老婆身邊一樣嗎?」

  家也許像冰塊的方正,但冰冷猶已過之。這個笑話是西方的,我們只有嚴肅的二十四孝臥冰求鯉的故事,合理化儒家的神聖單位「家」。

  92年陳順築開始「家族黑盒子系列」,不管是故意還是不小心,黑盒子的字眼,像潘朵拉的預言,好的德行都跑光,留下自私、忌妒不斷的在裡面受罪、擠壓。

  這一代的台灣人,我們都活過那樣的歲月,陳順築以簡單的形式讓它透明化。他以比例的尺寸,敏銳的顯現看似不經意的時空變化,追究探討物質世界所反映的心靈投射。也許太過數學式、比例太精確,會使我們以為陳順築是冷的,但在破解儒家局限性的領域感,人與環境重新調整後,有了較熱的互動。

  人像、框架、土地的函數關係,加上角度不同的趣味,當觀眾被邀請進去(或結合實景),正、反、側交錯所產生的空間變化,使直線串成的珠子,盤曲迴繞,形成一朵珠花。

  由於我們的意識,方正的可以變為圓融。時間的回溯,有時會把過去的記憶改變成愉快的,重新修正了目前的感覺。

  「金都遺址」精緻的八角木柱,鑲嵌白色影像的馬賽克,我們的視線感受到速度在立體穿繞,頗像遊走在現代都市的高樓大廈之間。等我們細看到馬賽克中的影像,是五零年代的「戰鬥高中生」,不免覺得驚奇。

  陳順築挪用父親的配槍相片,由於父子的酷似,還誤以為是陳順築自己。這個曖昧的相似,隱含了「子承父志」的DNA傳承。

  馬賽克裡年輕的家長,把五零年代的反共抗俄,疊印到九零年代的「終極警探」好萊塢刺激娛樂的聯想上:年輕的戰士似乎在保證家國的安全。這件「金都遺址」的裝置,延伸家天下之保衛戰,首都瀰漫著戰爭(或許是對抗敵人,或許是對抗暴徒、恐怖份子)氣氛,氣派豪華的家國結構,裡面暗含著一種高塔式的孤獨與恐懼。

  從這件作品的材質-精緻的木柱與光潔的馬賽克,反映我國建築喜歡輝煌的外表壁面,就像黃金打造的鳥籠,裡面眷養著嬌貴的金絲雀。年輕的這位警察,一手準備拔槍,眼睛凝神遠望,彷彿在等待即將出現的獵物。馬賽克窗口的這位救國團教育下的青年,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早已被捕捉的獵物,還誤會自己是個獵人。

  在革命的口號下,青少年的純真是傻得可愛,現在我們多少能分辨:拿鬥爭去換純真,將要付出多慘痛的代價。大人們爭奪一國之主的位置,總要犧牲無數純真的孩子。

  「摧毀與重建、真實與虛構交織的家族傷痕記憶」(新屋)是今年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為二二八美展所做的作品。帶皮的木柱(建屋稱模板,以便灌水泥漿),他的材質使我們想到結構主義李維史陀:把祭祀品做「生食、熟食」的分類。未削去外皮的樹幹,依然鞠躬盡瘁的為建造家做奉獻。現代的屋子早已不是木結構,鋼筋水泥取代了木柱,然而木頭還是不能退休。一排排的帶皮木柱,活像祭祀用的犧牲,而且是「生食」(未刨去外皮保持天然原狀);後面是大相片-正在興工中的樓房,一個遠景。

  木柱之間的小燈泡與地上的灰燼,墟廢的感覺強過即將形成新屋的喜悅。照片是屋子外觀,木柱行列是屋內天花板的實景模擬,這個屋外屋內的並置,死亡轉換的感覺特別濃厚。枯瘦的樹幹保證了新建築的誕生,這件作品結構的凝練,使我們重新檢視秩序的重建。

  家既然永遠脫離不了政治的影響,那麼就以照片中的建築結構模式,來搜尋當時人們的反應與表現。(不同的族群蓋出不同結構的房子,比較一下原住民的房屋和漢民族的三合院就很容易明白,這兩種種族心靈的美異從房子的結構就可以看出來。)

  照片中出現的是五、六零年代的建築方式,是鋼筋混凝土的骨架與磚的砌造這兩種技法的合成。磚仍保持使用著,一個單元一個單元的磚像一個一個的人民,在新的鋼筋結構中依然在盡舊的功能。雖然木構架已轉成鋼筋水泥架構,但磚依然是磚。

  木柱行列下有高高低低的墊腳磚,強烈的暗示小分子如何成為大結構來服務。分子依比例形成結構。解讀陳順築的作品,就是要從比例進入結構,讓我們有一個觀點看出比例與整體結構的關係。

  結構改變,比例當然也跟著變。陳順築也許要告訴我們,認真的看一下結構的問題,讓我們從無意識的盲從中清醒。結構其實要依時依地而變,不是做好了就可以永垂不朽。有時一個小分子的小小願望,也能造成「瀰天雨色養花神」(一朵花開,滿天雨露滋養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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