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築
Chen Shun-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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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一座島─談陳順築創作與澎湖的臍帶關係以及島嶼性格 
文 / 林宜寬

理解陳順築耙梳整理血緣系譜與記憶網絡的偏執,以及對家庭的眷戀不捨與強烈的土地情感,這次,試著從一座島嶼談起。

檢視藝術家整個創作歷程,從主題脈絡、文本觀念、以至媒材取樣與形式架構皆環繞著一個原點進行探討未曾遠離,而這個兼具多種特質的原點是地域的、歷史的、家族故事的、抽象情感的。重返陳順築的原生地:澎湖,生命與土地緊密相繫深化為人間閱讀與藝術樣貌,島嶼不僅是創作胚胎與意識源頭,無形中更刻劃人性向度並塑造精神原型。 

─澎湖:港外海濤澎湃,港入水清波靜入湖。 

島嶼季風/日光場域

綜覽陳順築的作品,就像原鄉的地質採集與類型記錄,尤其大量使用澎湖拍攝的影像更如實描繪土地形貌與景物,甚至借用父親的陳年老照片,作為時間推移下人文或自然環境變遷的參照。被海洋所包圍的島嶼總引發貧瘠或乏味的想像;日曬、飄雨、起霧、刮風、飛塵。春夏秋冬的單調包覆著沉悶困頓,舉目可見海、天與陸地劃出的平板線條,暗示生活的平靜苦悶。

屬地景作品的《集會‧家庭遊行》與《花懺》可見為抵禦強勁東北季風以咾咕石、玄武岩塊砌成的房厝、菜宅(防風牆),以及空心磚搭蓋的矮牆與空屋,荒涼景觀展現灰調的感傷美學,海島氣候的憂鬱質感在日光下透出慘淡蒼白,體現面對生命考驗與傷痛所回應的執拗韌性。

《風象》從天花板架設落下的吊扇剽悍旋轉,地上一只木盆盛裝淺淺海水,實為翻騰海面的影像。風吹皺海面水實則不動,風吹起鮮活了記憶,現實與虛幻皆發出喟嘆,化為泡影。 

島嶼土地/往返潮汐

海洋拉開島嶼也隔開家族與生命個體,歷經滄桑也瞭解人生起落,土地記錄生命細節與紋理,陳順築以土地和水的依附與遠離、靠岸與漂泊的關係表現出對家的顧念與遠行。

《夢境第六十四分之二》鬆軟砂土從玻璃屋內頃倒而出,無論是廢棄待興還是新土造屋,傾斜小屋暗指島嶼成家的尷尬困難。《夢境第六十四分之一》淺水浸泡小屋形塑島嶼意象,屋內淹水有何處為家的疑惑。 
島嶼屋宅/順築造屋

由於世代在澎湖從事營建事業,藝術家領著「順築」這個滿載家父期盼的名字遊歷人生,雖然終究沒有投入家業,倒是許多作品在製作時像施作工法一般,形式結構上也趨近幾合框架,過程中總是一再丈量計算、不斷調整對位、反覆斟酌,媒材大量採用建築構件如:木料、金屬、磁磚、居家用品、燈具等,優異展現對造屋的天賦本能,作品完工為多樣型態的建築:家宅、陰宅、遺址、廢墟、舞台、廟宇、聖殿等。

《金都遺址》名為遺址更像座紀念碑,「金都」為藝術家父親之名,也是一座充滿美好想像城市的名字,作品命題取人名與地名的雙關語意,轉譯對父親的思念。陳順築將父親英挺雄俊的沙龍照燒製於磁磚上,一一排列嵌入八角木柱。父親在高一時心臟病突發遽逝,於是用精神塑造與想像建構一個紀念碑,或說情感意志橫跨冥河人間造了一座神殿,讓一段中止的記憶又重新被接續起來。

遠方記憶裡的父親形象表現在作品格外清晰,或許是對生死遙想與少年時無法理解的矛盾情愫多一份寬容與慈悲諒解,陳順築曾經在99年出版的一本畫冊文章裡,不忍說破藉亡父之筆,以「前‧澎湖縣建設局技士 陳金都」之名,書寫彷彿親身經歷摯子創作的指點評析,削減個人家事的篇幅擴大為生命比喻,理智知性地描述人間流轉故事。

《集會‧家庭遊行》92年春天開始計畫性地拍攝九位家人朋友,並在95年將數以百計的肖像照裝框,設置在澎湖屋、澎湖田上,植入土地與島嶼緊密結合。「澎湖屋」為放置漁具所搭建的簡便屋子,在海邊空地上荒廢許久,陳順築重修廢棄房子的方式就是招來親友共同參與集會遊行,用鮮活形象與意識覆蓋填滿破屋,藉以活化死亡空間。

量化影像成集體經驗以消弭個人性,帶領影中人集聚家鄉空屋與田地是獻給土地的慶典,儀式雖然無聲沉默,但緘默含蓄著對原鄉的關愛與寬厚,以及對異己的認識與接納。

08年發表的《泅泳》擬似《集會‧家庭遊行─澎湖屋》的復刻,直接在展場大興土木以空心磚築起一堵牆,牆上二道穿孔水淹漫漶,男子孔洞間來回泳渡卻始終原地打轉,水面平靜無浪是不動死海還是湖?防盜用的玻璃碎片阻隔對牆後水域的窺探,樑上一排天光幽微搖晃,對家的妄念翻轉為禁忌與秘密,僅能囚困記憶迂迴擺渡「迴」家不進門。

首件錄影複合媒材裝置依循形式、媒材上簡約節制的創作慣性,「牆」、「影片/螢幕」、「玻璃片」成為主客體間角色切換的轉向點,提出主動與消極間立場替換的質疑。玻璃片對外防備、對內保衛,一道牆成為穿越自由意識或圍困空島的截面?究竟是在牆內還是牆外探看?牆的一端延伸門外,微光引領至豁然明亮光場,出境入境天空海洋與幽閉島嶼,提出「我」與「家」的永恆扣問與生命寓言。 

島嶼臍帶/生死容器

海洋孕育生命來源,島嶼在生命之母懷抱裡供給藝術家取之不盡的創作靈感與啟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瞬息萬變的性格時而溫柔吞吐潮汐時而無情翻覆,島嶼臍帶連結記憶呈現不同情感溫度的樣態。

「水」在陳順築的作品中經常以密閉或半開啟容器裝盛,有「生」「死」雙重意象;水供輸滋養或安全保護,也是死亡災害的棄置場。木箱可能象徵孕育活體胚胎的子宮,也或許是儲置肉身腐敗的棺木,盛裝死亡與憑弔記憶,裝載生老病死的生命輪迴與悲歡離合的人間歲月。

《家族黑盒子》陳順築將家族老照片加以現成物的趣味組構,排列佈陳於古董木箱內,施加美術造型的手繪、拼貼,影像隱沒在繪畫性和裝置性語彙中。

木箱內排練魔幻又神秘的家庭劇場,《家族黑盒子─臍帶搖籃》將象徵孩童玩具的紅木球穿過棉線,拉緊新生兒與家族合照做為血脈緊密相扣的詮釋。《家族黑盒子─福地》灌入白臘封印棺木照片與中藥海馬、蟲屍,木箱四週貼覆死亡祭儀的照片,棉線拉起澎湖旱地,施予貧脊母土與墳墓幅地起死回生藥方的靈驗感應。

《水相》在木箱內貼上親人照片,再將玻璃箱置入後灌入清水,洇淹口鼻窒息無聲,水在這裡是危險的、致命的。回到被胎體羊水安全保護的狀態,世人皆從水裡而來,平等而生,但是當私密的家族簡史被擴大成共同經驗,不同表敘立場的分歧與遷移路徑的多頭馬車,面對多方族語系統僅能壓入水下消音。歷史的巨大壓迫造成複雜的族系生態,親情與人事倫常沉入一種失語洇窒狀態,面對失根的窘境採取被動沉默。

小盒子裡鋪寫私家小傳,陳順築的作品還原整個家族系譜自成一個體系運行,儘管島嶼被孤立對待仍接受承擔命運,生命本質的弔詭與衝突在創作裡得到充足完滿。 

島嶼性格/海洋母體

細數一言難盡故鄉事與家族事,身後諸島羅列不知從何說起。再回到這座島嶼,陳順築一再歸返又離去的記憶起點,游離卻始終沒有告別的創作課題,島嶼成了一個藝術修辭。

年輕時便開始涉入整理家族歷史,不斷返鄉採集記憶文本,作品總是嚴守秩序、抑制情感氾濫,明明趨向溫情主題卻若即若離透出殘酷冰冷,陳順築的創作兼具島嶼的疏離性格與海洋的依存情感,面對家族隱約透露近鄉情怯的惶恐,空間上的疏遠又無法切割血脈上的傳承,這種矛盾性格是相當清楚真實的。島嶼是模具心器,成就一生性格與命定的創作精神。

年少時目睹父親遽逝與親人的一一離世,早已預見殘酷生命與無法擺脫的宿命,以及遊子不得不離鄉背景的無奈。冷眼旁觀生離死別的苦難,對現世的莫可奈何與不可抗力世間事,命運無解並循環不已,陳順築已在作品中明說神喻。藝術不提供解答,對已知生命接納理解,未知的安排則勇於面對,尋求意義的鎖鏈與未來溝通對話。

海上的游移漂浮造成身處邊緣異地的困頓與陌生恐慌,更加強化出走的冒險勇氣,飄泊似乎成為一種本能或精神嚮往,島嶼的游牧性格難以安然航渡流放路徑,一再修度、回復,試圖尋求自我價值確認與身份認同。海洋縫合與母體的疏離,在遠離與歸返間去標註屬於自己的位置。《四季遊蹤》取父親所拍攝台灣、澎湖的出遊或聚會記錄照為作品基底。《迢迢路》則是陳順築遊走台灣、澎湖諸島與海外,行走海路、水路、空路時按下快門的影像,同樣都是人間遊蹤的記錄影像,皆驗明島嶼傾向漂泊的渴望。

按圖冀索島嶼以俯瞰的全觀視點注視,環抱島嶼的意象是開放且包容的。大陸型性格對土地深切依賴,島嶼經由大陸板塊的擠壓而來,反而保持能動的自由心智狀態。澎湖由64座群島組成,為數眾多難以一一記住每座島嶼的名字。陳順築作品裡大陣仗出現的芸芸眾生,沒有刻意去強調放大個人差異,最終都隱沒為模糊面貌逐漸淡化遺忘。地質上大陸板塊較具可辨識性,島嶼景觀則單調且類同,也沒有國土疆界、中心與邊陲主觀意識之分,個體間的隔閡消弭了,群體間沒有尋找同一性的危機,保持一種相接又不過於緊密的狀態。

壓縮的歷史觀與破碎時序,將斷裂時間感錯置與跳接,羅列並置回憶殘片;陳順築創作中所表露的島嶼性格更強化為邊緣位置的指涉。島上的時間感與地理景貌總是斷裂且瑣碎,處在特殊的地理位置上,也或許更適切地說處在政治與歷史的要衝上,錯綜複雜的勢力與強權利益糾結,多數外來者僅做過渡跳板或短期駐紮,命運多舛的島嶼更能承受外來的衝擊與刺激。

流離命運周而復始臨岸圍繞,海洋意志堅毅又從容釋然。島嶼是記憶庫房也是儀式道場,陳順築用創作來彌補對澎湖家鄉的追憶與告解。 

海洋召喚人性原始欲望與對母體的眷戀,溫柔寵愛,尊嚴且寬厚,島嶼上共有的是蜉蝣人生。一切都是從海洋開始,也在海洋終結,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在水平與垂直交錯的海面上尋找座標,如何看待一座島嶼的存在與位置?未來就在心裡的一片海洋朝意志與自由向度輻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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