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順築
Chen Shun-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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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集會‧家庭遊行》─再讀陳順築1995年的家族預言
文 / 林宜寬

以家族之名做為藝術的語言,陳順築於1992年春天起拍攝居住於家鄉澎湖島上的六位親人與三位同居於台北的友人,1995年將累計千張的人物肖像沖印成8×10吋的照片裝進相框,設置於田地、老屋、廢墟等土地家園的記憶場,一場生靈幻影的《集會‧家庭遊行》從此啟程。掌心命運網結家族故事,家庭日記寫成人間與土地的預言,15年後重返集會場所,家族是無盡的想像與投射的器物,是一個巨大深邃的隱喻。

澎湖屋:破屋不成家

「澎湖屋」為濱海一帶放置漁具的屋子,沒有屋頂門窗實難以為家,裸露地基與傾頹殘壁、以及一旁廢棄石塊堆置出無人之境的蒼涼與荒謬,像一個未完工即被棄置的半成品,但空心磚與咾咕石材料上的剛硬性格,塑造胚體初模生命起源的形象,漁具為島民的生財工具,海洋蘊育生命供給漁貨支撐家計,「澎湖屋」像是一個生死過渡的中陰空間、開演謝幕間的舞臺空場,照片是活體記憶也是死亡的見證,陳順築在房屋上部署影像陣仗,搬演亡魂走過人間的百年孤寂。

澎湖田:家在心裡田

肖像裡的親友全以正面或背面頂天立地的姿態佇立畫面,頭腳被框限在影像切片中,影中人皆面無表情直觀前方,無數面孔眼神顯影為曾相識的眾生像。

數以百計的肖像將人物刻畫成一種普遍、概略的樣貌,陵線角度被磨平、拉緊。東方家族的雛形總在家學教條的框架下被塑造出來,約束平整過後的性格容貌被同一化,家被塑化成模型,在集體化的教育養成以及禮教制約當中被生硬地刻印,很難具體細微地描述父母鮮明的人格精神,父母總是嚴肅且寡言沉默、承擔盡責;父親是無名山,母親是無私海洋,穩固在人子心中不曾偏移。陳順築轉換自家人的角色成為傳統社會家庭原型的化身,讓平凡卻巨大的形象從影像當中走出來。肖像有識別、紀錄的作用,材料及形式卻具現影像的符號化以及大量複製的去性格化危機,抑制、掩蓋眾生臉孔中「人性」的部份。

陳順築所使用的金屬相框屬於台灣代工生產時期下的產物,集體人工頃力作業製造外銷產品,展現手工製造業時代下的特殊美學風格:銀灰的金屬線條纏繞蔓延,似乎想交雜一些西洋的品味又為難不知如何精緻美化,材料質感包覆著一種中產階級尷尬的奇特美感,低調裝飾不浮誇但確實耐用,符合那個時代的精神:簡約節制、內斂沉穩。

血肉之軀顯影為幽靈在歷史長河上列隊、無意識行走,從《集會‧家庭遊行》身困台灣代工時代產物的影像幽靈來看耗費青春留下的身體傷痕,肉身的剝削成為社會奇觀的切面,不眠不休地投入勞力已接近神話意志,集眾人力量成就一座繁華城市、達成一個龐大產值,這些被塗抹掉姓名、掩蓋面孔表情的幽魂共同創造突飛拔起的榮景,回想台灣70~80年代加工廠裏的女工,或是現在中國流連每個城市的農民工,以及所有開發國家走過艱辛時期的勞工苦力,歷史的每一步前進往往是因為眾生的力量推進使千萬條無名小川彙聚成巨河。拉進時代的大敍述就模糊了個體,社會的建構完成後最終仍需面對自我本源,影像的本質不是做為歷史責難,但攝影有記錄與反省的功能,為善良堅忍的勞動力寫下人性尊嚴。

如果招集影像靈魂的集會遊行是虛構無效的,或許陳順築是想藉由家族意識與感念去活化一個空間,「家」或許不是打樁於地面,而是在更柔軟的土地上生根茁壯。所有汗水付出的背後都懷有一個渺小卻堅定剛毅的夢,期盼有天返鄉興宅購屋,造屋的過程中完備構成對「家」的想像以及親情家愛的投射。

冰冷物性的金屬相框對種植落花生的黃土地冷漠以對,無生命的象徵強行嫁接植入土地,懸浮生命都有著對家族故土的人心執著,即便遠離家園流浪他方,家始終深植在心底的一塊田地。

福岡公寓:何處是為家

陳順築的遊行隊伍在1999年進駐日本一棟廢棄的無人公寓,福岡公寓就像亞洲很多區域都可見到沒有色彩風格及設計語言但能安居休憩、遮風擋雨,符合庶民大眾需求的格式化家宅,灰白水泥牆、鐵卷門、鐵欄杆、鋁窗、塑膠遮雨棚等材料,如陳順築幾套作品中可見到的磁磚、空心磚,體現了台灣經濟起飛時期因應建設住宅區對於廉價、可模制量化生產的建材大量需求。《福岡公寓》以一種樣板的姿態出現,可以移植到許多東亞一帶處於工業化後期的社區或聚落,老舊灰白的破敗公寓隨時可能會因為城市更新或土地變更而拆除,一棟公寓的生平其實是某個區域所共有的命運,再看《集會‧家庭遊行》系列,像是家族在政治歷史與工業發展下難逃被同一塑化、擠壓的宿命。

戰火、殖民主義的攻擊以及政治強權迫害造成顛沛流離,家族故事總是在國族動盪下支離破碎再各自塵埃落定,接著是安定後的昇平風華,一個崛起的時期過渡後留下無數廢墟空屋,小小的迴圈成為世代的輪迴,歷史的恆常即是草民百姓的流離命運去建構出來的。一部亞洲近代簡史不斷在島嶼及板塊間跳接巡迴,遊行隊伍從小島出發行走澎湖屋、澎湖田,渡海至日本福岡,近年中國以飛快緊縮的時態步上共有的歷史經驗。

《集會‧家庭遊行》呈現陳順築細細思量、深入判定、內省的美學架構,畫面中電線杆、電線、爬梯暗示崢嶸及衰敗的並存及相互牽扯,「澎湖屋」與「福岡公寓」具有日常生活的本質但頹圮無用,是土地丕變的預言標誌,國族史記與家族記憶的更迭透過藝術的手法繪製繁複的歷史圖像,私家祖譜檔案成為時代故事的縮影。

家族是錯落而層次豐富的系譜,緊密交織成繁複網路,因社會生活型態轉變或是生育政策的限制,導致家族關係呈現單線發展,家庭觀念逐漸淡薄、家族產生斷裂等問題,或許未來的家庭集會愈趨簡單,以「家」為本位的核心價值逐漸瓦解,單線的家庭結構將呈現相似的家庭風景。

歸隊遊行行列,感念土地恩澤與家族庇蔭,在太多人性試驗與浮動變異的當下「家」是唯一堅貞信仰與不變真義。《集會‧家庭遊行》是時代的鏡子,也是歷史地圖上一道短暫光陰,並且行列整齊,鏗鏘有力地踩踏出家族意識與普世價值。

此文收錄於2010年7月份中國「生活月刊LIFE MAGAZINE」第56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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