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瑜
Wang Te-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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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瑜:相信你所感覺的
文 / 孫曉彤

沿著蜿蜒步道拾級而上,6月初夏的炎熱氣候和山林裡潮潤的濕氣,讓行走間的人們很快就汗如雨下,隨著階梯的高度落差和陡峭程度逐漸加大,你開始聽見自己從喉間發出的厚重喘息,心臟在胸口猛烈地收縮擴張,大腿或膝蓋也逐漸出現酸脹的訊號,接下來你感覺陽光直照在頭頂,把會吸熱的黑色頭髮炙曬地更加熱燙,彷彿永無止境的坡道延伸在每一個拐彎處,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越來越沈重。然而在此同時,持續在樹林間流動的空氣悠然拂過你盈溢了汗水的皮膚表面,某種清涼的情緒浮現,於是有了環顧四周的心思—所以你看見那片冬季深邃、夏季淺涸的湖水,以及那些叢聚在灘岸邊緣的水韭和穀精草,目光隨著跳躍在湖面的不知名昆蟲而逸向遠方。繼續行走,你察覺在登山步道的兩側則散落著粉紅色的針刺植物南國薊,大量群聚翻飛的青斑蝶停泊在島田氏澤蘭上採集花蜜,一隻冠鷲飛翔劃過襯有白雲的蔚藍天空,遠處的硫磺氣孔飄出裊裊白煙,被綠色植被覆蓋的山凹處有一個漾著奶白色的水窪。你看得出神了,忘卻了來時路的艱辛,身體的所有感官都在峰頂收攝了,只剩下呼吸的氣息還在流動,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此時此地的存在。從那一刻起,你就深深地記得了那種寧靜而飽滿的狀態,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攀登造訪這個神奇而美麗的境地。同樣是爬山健行,每個人的所知所感都不盡相同,甚至儘管是相同的路線、相同的山脈,每一次造訪的風景和心境也各自相異。於是,每一個週末,王德瑜都來到台北的陽明山,享受海拔高處清冽而新鮮的空氣,在這個旅程裡,沒有語言,只有仔細體驗和自己相處的感覺。

「只要去感覺就好」已經成為經驗王德瑜的藝術的唯一途徑,鮮少撰寫創作論述、也從來不太解釋作品的她,歷年來所製作的每件充滿場域感和身體經驗的作品,簡單到就連標題也僅僅是編號的數字而已—沒有任何的線索,沒有任何多餘的論述,王德瑜希望提供觀眾的是一種直觀的互動,除去了莫須有的知識門檻,只要擁有感知的能力,你就可以創造出獨特的、具有個人觀點的藝術經驗,就像她篤信的:人的視覺經驗大同小異,然而觸覺經驗的差異卻很大。我想起第一次經驗她作品的情況,那是在1996年的台北雙年展「台灣藝術主體性—環境與都會」中的〈No. 24〉,在北美館的長形甬道中,一個用彈性布料架構出來的黑色長方體懸空佔據了通道的中央,觀眾可以選擇繞過前行,或是受邀進入其中—在幽暗的隧道中,你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形成一個凹陷,你的手扶摸著彈性布料的表面,由內而外地改變了長方體的形狀,觀眾的參與改變了作品的造型,而作品本身反饋給觀眾的則是特殊的觸覺經驗。王德瑜沒有要透過所謂的藝術灌輸給人們什麼具體答案,她所要造成的,只是開放出某種感覺的可能,溫和而恬靜,就像是她給人的感覺一樣。

1970年出生於台灣新竹,王德瑜說自己的人生態度一直很隨遇而安,至於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從事創作的興趣,則要回溯到童年:「我父母都是小學老師,我媽媽是教音樂的。小時候都要學一些才藝,因為不想和母親一樣,所以我就選擇了美術。」雖然喜歡畫畫,然而性格裡有帶點自由奔放、思考有些天馬行空的王德瑜,在填鴨式的教育體制中,並非是從小就被認為是有藝術天分的孩子:王德瑜記得國中時的某堂美術課,自己用紙黏土做了一串葡萄,卻突發奇想把每一顆葡萄都著上不同顏色,「我還記得老師說:『葡萄都是紫色的,你怎麼畫成彩色?』」王德瑜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哪來的靈感,總之那個時候就覺得彩色的葡萄更好看。」高中時,王德瑜考進了當時才創辦第二屆的中正高中美術班,隻身到台北求學,王德瑜在靠近學校的北投一帶租屋,從此彷彿命定般地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區域。「台北真是一個大染缸,還好我適應得很快。」王德瑜說當時剛到台北,自己還留著耳上一公分、清湯掛麵的純樸髮型:「結果馬上就成為同學們注意的焦點,從此我就有了『小毛』的綽號,一直到今天還有人這麼叫。」從中正高中美術班教室外的走廊,可以遠眺在關渡的國立藝術學院(今已改制為台北藝術大學),後來王德瑜就真的考進了那所在遠方山坡上的學校,並且在那裡展開了她的創作生涯。

王德瑜在大學主修的是雕塑,雖然是手長腳長的大個子女生,然而雕塑製作過程中所需要的體力和技術,卻經常不是女性的體力能夠負荷的,我問她怎會想要選擇雕塑組?「其實也沒有什麼特殊原因,我就是幸運而已。」保持著一貫對於際遇淡定的態度,王德瑜娓娓道出那段看起來真的很隨遇而安的人生經歷:大一時,因為參加了學校的雕塑營,擔任張家駒的助手,而開始接觸石雕,之後她又陸續選修了木雕和金屬切割焊接的課程,而大三和大四的暑假又因為擔任雕塑家黎志文和董振平的助手,而增加了許多在雕塑實際製作上的操作經驗。看似完整接受了所有雕塑製作過程的高深技術,照理來說應該順理成章走上雕塑家之路的王德瑜,卻開始思考到底什麼是創作。

「那個時候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âncuşi )幾乎是雕塑組學生創作上的偶像,雖然做的是石雕,但都希望作品擁有那種圓潤、柔軟又具有表面張力的造型和質感。」為了追求石雕表面的光滑感,不僅要用機器打磨,然後再以水砂紙修飾,最後甚至要用草酸做最後的整理,這些繁複的工序,為的都是達到石雕整體造型和觸感的滑順與順暢,「我當時就想,硬要把一個很堅硬粗糙的材料,弄得很柔軟滑順……到底所為何來?」這個根本性的疑惑,讓王德瑜開始轉變,她問自己:能不能真正做出一個很柔軟的雕塑?

「後來有天我去逛水族館,看到了海葵和軟珊瑚,當下就認定這個『順的不得了』的造型就是我要的。」幾經思索之後,王德瑜決定用鐵絲塑型,然後在外面罩上彩色絲襪,以鐵絲作為點和線,架構出彈性布料所構成的面,然後再利用底座燈光,呈現出整體的透明感。「用非傳統的材料做作品是因為我不想用已經會的技術做順理成章的作品。」王德瑜說道,而這件製作於1992年、被命名為〈No. 1〉的作品,就此成為了王德瑜日後創作歷程的開端,至今已經累計到〈No. 73〉,而最新的這一件作品,剛好就在她目前所任職的關渡美術館中展出—偌大空間裡,王德瑜利用布料和充氣設備製造了一個巨大的紅色圓球,狹長的開口可供觀眾進入,內部的空間籠照在一均勻的紅色光暈中,腳下是另外一層同樣被充氣的黑色布料,觀眾的步伐會造成黑色的波浪起伏,空氣在布料的包裹下如同潮汐般地和你切身接觸,一種被親密包覆的感覺環繞於周身,這是來自於空氣的擁抱,儘管平常我們置身其中,卻不曾察覺。「晚上美術館打烊之後,充氣設備電源關掉,整個作品就會消氣,變成平面攤在地上。」同時身為藝術家和美術館員,王德瑜一邊細心調整作品的充氣口、一邊引導觀眾進入,還不忘抬頭向我說道。同時擔任藝術家和藝術行政者,王德瑜從2009年開始身兼二職,前者是透過創作延伸自我的意志,後者是運用自己的能力溝通、統籌和完成與藝術相關的事務,我問王德瑜是否曾經在兩種角色之間產生衝突?

原來,王德瑜扮演的角色從來不只一個:「1993年從大學畢業之後,其實我還教過兒童美術、開過設計公司,當時當然也還有繼續做一些作品。」1995年,因為吳瑪悧的引介,王德瑜加入新成立的替代空間「新樂園」:「那時候『新樂園』每個月都會換檔,每個月都在佈展。」王德瑜說當時自己參加「新樂園」的聚會,總免不了碰到有成員激動地表達對於藝術創作的熱情,「每次聽見有人說自己不創作會死,我都覺得有點心虛,因為我好像沒有對創作這件事很執著。」即便不是慷慨激昂、燃燒生命靈魂的藝術家類型,創作之於王德瑜,卻像放飛在天空中的風箏一樣,雖然隨著際遇的風忽遠忽進,然而兩者之間的連結,卻始終不曾斷線。1996年,王德瑜在台北誠品畫廊創作了〈No. 25〉,而此也是她第一次以布料和充氣設備創作,概念是希望讓布料在地面呈現出一個微微隆起、象徵新生的蛋型,而也從此開始,這樣的作品形式,就成為了王德瑜作品中最鮮明的風格符號。「佔據空間一直是我創作的概念之一,因為無形的東西最能夠達到這個狀態,而原本場域裡既有的空間感也會被抽離。」除了空氣之外,王德瑜陸續也使用過氣味或煙霧來佔據空間,特別是在聯展中,這些超越視覺以外的其他感官元素,更是具有強烈的穿透力,有意無意地刺激了觀眾的感覺,甚至喚起他們的情緒和記憶。

「2009年,我到北藝大來應徵『駐校藝術家』,這是當時國家為搶救高學歷高失業率的現象,所提出的『大專校院教學、職涯輔導及專案管理人力增能方案』的一部分,雖然名為『駐校藝術家』,但其實應徵時我就知道是要來做行政工作的。我因為之前在『道場』待太久,算是脫離社會現實的長期失業者,所以其實還蠻符合就業方案所要救援的對象的。」王德瑜說道。

2001年,王德瑜感受到一種亟需尋求心靈上突破的欲望,就在這個時刻,她開始接觸宗教,而王德瑜所說的「道場」,並不屬於一般人所熟知的道教和佛教,而是一個現代人自創的教派,當時王德瑜就和創立道場的老師與教友們天天一起在那裡修行,並且學習練功和打坐。「與其說是想探索自我內在,其實只是我很想親自體驗所謂超自然的身體及心靈經驗,所以可以接受許多連當時的自己看起來都覺有點奇怪的修練方式。」回顧那段虔誠信仰的時光,現在的王德瑜用「被捲入」來形容當時的情況—在那段時間裡,王德瑜的重心完全是宗教,鮮少有作品發表,也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原以為這就是生命的皈依。她回憶起自己曾經一次深刻的修行經驗:王德瑜和同修一起打坐,心靈集中之後所產生的巨大能量,使得兩人的「氣」在空中交會撞擊。「那次經驗雖然很令我興奮,但其實也帶來某種程度的茫然感……確認了『氣』真的存在,但然後呢?」王德瑜說道。

七年光陰,滄海桑田,我問王德瑜是怎麼決定替那段靈修的時光劃下句點的。「最後我發現道場的本質有所轉變,不再保有過去的純粹,而且在道場的生活幾乎是封閉的,也沒有做什麼跟真實社會有連結的善事,於是我毅然醒悟。」2008年,王德瑜選擇「重返人間」,而她的生命道場,也終究回到了她最熟悉的藝術和創作。

行進在陽明山從夢幻湖走到冷水坑往七星山的步道上,一望無際的綠色山坡帶來遼闊和延伸的感覺,彷彿先前攀登的壓縮和辛勞,為的就是這一刻的鬆弛和輕盈。這裡是王德瑜和她在道場相識相知的大姊好友們每週末必定要造訪的所在,卸下了教友的身分,如今純粹保持著良好互動的她們,不僅是王德瑜運動登山的好夥伴,更是她趕製作品時最好的裁縫師和打版師。「大姊們都對我很好,有時候知道我下班晚,還會叫我去她們家吃飯。」王德瑜笑得瞇起眼睛,彷彿很滿意自己隨遇而安的人生現況。就好像那些始終包裹著我們的空氣一樣,最重要的東西或許是你從來不曾察覺的無形,所以我們在視覺之外,還需要更多抽象的、模糊的、主觀的感覺,唯有如此,你才能夠確立自己的位置以及與世界的關係,並且深信不疑。

藝外雜誌2013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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