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東祿
Hung Tung-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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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東祿:當凝視生命時,我們看見什麼?
文 / 孫曉彤

為什麼一隻無嘴貓可以風靡全球?是因為它光滑無瑕的肌膚、天真無邪的面孔身形,還是它擁有隨意穿梭在各個場景間的自由,抑或是永遠不鬆垂褶皺的青春?

我凝視著洪東祿創造出來的女娃「小紅」,同樣沒有嘴,和超級巨星無嘴貓頗為神似,它們淡定的臉讓你讀不出任何表情,無邪念的姿態能夠承載你所有投射和想像,所以人們對此著迷,就好像擁有了祕密夥伴一樣。紮著髮髻卻總是裸露身體,小紅沒有任何象徵原罪的明顯性徵,她活在一個純淨的狀態裡,四處遨遊而不受限制,偶而在光柵片的視覺效果下無比立體的出現在你眼前,然而更多時候她像是提供一個無菌無干擾的真空可能,對照你所身處的真實人生,小紅的世界沒有黏膩的汗漬、沒有摩肩擦踵的窒息感、沒有人情世故的絮絮叨叨、沒有任何人強加於你的荒謬期待、也沒有那些如陰魂般揮之不去的記憶和過往。在那個奇妙的國度,人們創意無限、舉止自然而然,粉紅色的空氣如詩般溢散,小紅騰雲駕霧在上下四方旋轉漂流,你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喜是悲,因為她沒有嘴,在此般烏托邦中你再也不需要一張用以抱怨、批判、感嘆或溝通的口,最後連眼神都不需要了,什麼感官在此都是虛妄的,你只需要平靜地存在就好。

然而,移開視線你瞥見鏡框裡反射出自己的臉,虛擬的無憂一下子瓦解,你的眼睛、鼻子、嘴唇和臉頰一如往常那麼清晰可見,隨著每一秒過去而逐漸斑駁。你還在人海浮沉,你還在五光十色的世界感覺那些生命的情節,無嘴貓只是一個讓你保持對純淨的嚮往的符號,就如同「小紅」也僅僅是洪東祿對自己生命際遇的延伸。

2002年,洪東祿創造了「小紅」這個角色,從此之後的十年,這個無所不能的女娃形象幾乎遍布他大部分的創作。從造型上來看,「小紅」讓人聯想到他早期作品裡援用的日本電玩〈快打旋風〉的「春麗」,然而比起「春麗」那種明確的、反映出卡漫文化或消費時代等議題的指涉,「小紅」更像藝術家發明的替身,映照出創作者對無所不能的渴望;另一方面,「小紅」身處的真空涅槃,也暗指藝術家對自己無法超脫世俗人間的喟嘆。

認識洪東祿本人,你很少聽到他講藝術,大部分時間他更偏好跟你分享一些周遭的真實事件,更精確地說,就是那些再世俗不過的人情事故:最近發生的新聞、朋友圈裡的八卦、市場上誰正火紅而誰正寂寞、關於某人不為人知的小祕密⋯⋯所有情節透過洪東祿的陳述,一樁樁都那麼生動有趣、活色生香,即便創作裡充滿科幻和虛擬調性,現實生活中的洪東祿,就算是抱怨或嘲諷,還是流露出對生活和生命的高度熱愛。

當然,說起洪東祿自己的故事,情節也十分不一般。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用光柵片來做作品?那一直讓我聯想到小時候上學用的墊板。」在一次隨意談話中,我這麼問洪東祿。
「因為,」洪東祿用他一貫帶有戲劇感的眼神看著我,稍微停頓之後解釋:「我先天有右眼弱視,左耳又重聽,造成平常我看到的世界比別人還平面,所以我對平面中的立體這件事那麼著迷。」
「我經常想像,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那是我一直體會不到的狀態。」洪東祿說。

1968年出生於台灣彰化二林,中學時又舉家搬遷到台北萬華,生長在這兩個「盛產」流氓的地方,洪東祿從來走的就不是文謅謅的文藝青年路線,學生時代念書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復興美工畢業後,洪東祿重考了三次,好不容易才進入文化大學美術系,但學校裡教的那些繪畫技法卻始終沒有真正吸引他,畢業之後因為對未來沒什麼想法,於是他又繼續留在陽明山上,每天就是打工和打麻將;就在那段看似最無所事事的歲月裡,洪東祿遇見了影響他創作最深的人。

當時吳天章正在找工作室助理,洪東祿因緣際會獲得了這個職缺,那段時間裡,他幾乎天天都跟著吳天章忙進忙出,除了親眼目睹一個藝術家過人的敏銳和才華,他也切身感知吳天章對創作如信仰般的真誠與執著。吳天章1993年的代表作品〈再會吧!春秋閣〉中,當時仍是助理的洪東祿扮演了畫面裡的主角—在虛假而華麗的風景布幕與滿布地面的花磁磚場景中,洪東祿身著全白海軍水手服,手扶著一把象徵瀟灑才子的吉他,彷彿剛好側身回眸,有意無意地和觀眾眼神相對—吳天章刻意用一個黑色蝴蝶結擋住了主角的雙瞳,但從年輕水兵曖昧而彆扭的姿勢,你還是可以讀出其中自溺和自憐的情緒—那種少年傷春悲秋、滿腔詩興又無處宣洩的扭捏作態,某種程度上,也真實的回應了當時洪東祿在創作上苦無出口的窘境。

為了找尋更多創作可能,洪東祿幾年之後考進了台南藝術學院的造形藝術研究所,並在那裡遇到另一個對他創作影響最大的老師薛保瑕,除了理論思潮的引介,在南藝就讀的這段時間,他歷經了一場在創作上的重整工程,最後洪東祿決定在1997年放棄他長期以來習慣的繪畫創作,進而展開他後來為人熟知、包括以小紅為主題的複合媒材創作。1999年,洪東祿參展了該年由石瑞仁策畫的「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30出頭歲的他,自此開始在藝術圈內備受關注。

成為知名藝術家後,洪東祿似乎也過上了幾年不錯的日子,各地邀展不斷,2001年他還順利獲得前往紐約的駐村機會,然而命運就在不經意時,悄悄把他推向另外一個處境。在紐約駐村期間,洪東祿目睹了911事件,過去你以為永恆不變的青春、歡快、美好或憧憬,就在親眼看見人們為了求生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的瞬間崩潰湮滅。突如其來的死亡事件,就好比忽然被誰拔掉電源的舞台,你本來還期待下一幕的高潮迭起,結果忽然陷入一片黑暗,手足無措後你試著掙扎、逃避、甚至大聲吼叫,但彷彿都被黑洞吞噬了一樣,連一點點回聲都沒有留下,最後只好一動不動,靜靜等著末日救贖來到。

2003年,洪東祿罹患了憂鬱症,失眠和低落情緒如影隨行,他想要靠著酒精來緩解胸腔內那些揮之不去的陰霾,但酒精只能喚來更多不能承受的鬱悶。終於有一天,洪東祿喝了不知道多少酒,又不小心吃了治療失眠的鎮定劑,竟然就此昏睡了大概三天沒醒。「我發現自己的靈魂浮在屋子上空,我什麼也沒做、哪裡也沒去,就是靜靜地看著躺在下方的自己。過了好久,忽然就像被電到一樣,我的意識回到身體,馬上感覺到的,就是貓一直在舔我的臉。」清醒過來的洪東祿形容自己當時極渴極累,但他站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倒水給貓咪喝。「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下去。」歷經這個事件後,洪東祿下決心要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振作,他把篤信的藏傳佛教中,稱作「第二佛陀」的「蓮花生大士」刺在背上,提醒自己,再也不要回到那矇昧無明的混沌中。

2004年,自嘲那段時間幾乎沒賣出半件作品的洪東祿,因緣際會下受邀參加第五屆「上海雙年展‧影像生存」,他形容當時身無分文到連做作品的錢都沒有,最後還是在友人贊助下,才勉強湊足了旅費和製作費。「當時我心想,反正已經都這樣了,不如到上海去闖闖看。」後來洪東祿就在2005年初搬到上海,從此展開了他「工作創作在彼岸」的生涯。

「剛到上海那年冬天冷得要死,我不敢出門,身上又沒錢。朋友知道我的情況,三天兩頭就打電話問我有沒有錢吃飯。」洪東祿回憶說,那個時候窮到家裡連請客人喝茶的茶杯都不夠用。

然而,人生終究沒有永遠的逆境。隨著藝術市場的蓬勃發展,藝術品拍賣市場的噴發行情也創造出一批藏家眼中的藝術績優股;2005年,洪東祿一件以小紅為主角的作品〈誕生〉在香港拍場以大約2萬美元成交,幾乎是預估價的2倍,而此也使他的作品在市場上引發連鎖效應,許多過去沒注意到他的藏家開始上門想要買作品,而洪東祿隨後在商業畫廊推出的幾檔個展作品也銷售一空。「2005到2006年,真的可以說是我人生的高潮。」洪東祿說當時自己戶頭存款有台幣上千萬元,從來沒擁有過這麼多錢,他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苦盡甘來,於是先替家裡買了房子,然後又用其他的錢繼續投入創作。當時洪東祿正在嘗試機械裝置,雖然光是材料就所費不貲,但看到當時藝術市場的榮景,洪東祿就也沒有想太多,只是盡情投入自己的新作研發。

但事情往往就發生在你意料之外,洪東祿作品亮麗的價格表現,雖然帶動了市場行情的向上發展,但也引來有心人士的刻意操作:整體景氣上揚時,拍場上再貴的作品也被認為是合理補漲;但當環境低迷,作品乏人問津之餘,過去曾經風光一時的拍品競相拋售,流拍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握有藏品的人信心崩潰,在惡性循環下,最為受傷的還是藝術家本人。2008年,洪東祿事業上的挫折,使他的存款水位逼近乾涸,對於未來的路該怎麼走,只能用徬徨來形容。後來某天,洪東祿本來打算去台北師大路剪頭髮,剛好看到路邊有一家咖啡館要頂讓。「我當時說想說,不然乾脆來開店算了。」靈機一動之下,洪東祿便用手邊所剩不多的存款頂下那家店;後來,2009年他因為作品經常需要裱褙,又在北京開了一家專作水晶裱的店。洪東祿原本以為,既然當藝術家當不成,至少可以做生意養活自己吧。

「我喔,事實證明我是一個失敗的生意人,而且現在還是一個舉債藝術家。」洪東祿自嘲。

而那兩家店目前的情況是,水晶裱的生意已經全權轉交給他的合夥人經營,而咖啡館也已經在最近讓渡給股東當負責人。「現在的我,又重新回到2005年的狀態。我的人生,在43歲的今年,可說是打回原形,重頭開始。」洪東祿靠在台北伊通公園的吧台上,幽幽地說。

那是洪東祿在伊通公園「我們看見什麼?」個展的最後一天,我站在偌大的展場,恍惚之間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小紅仍是所有作品的主角,只是過去總是光鮮亮麗、完美無瑕,甚至有點難以逼視其光彩的她,這次顯然有些侷促不安—洪東祿一改過去充滿科技感的特效風格,這次選擇用壓克力顏料手繪於畫布的方式,表現小紅這位長期以來對他不離不棄的最佳女主角。也許平塗的顏料層不如電腦後製來得平滑、那些覆蓋在小紅上的密集黑線所帶來的視覺效果也不如光柵片來得酷炫,甚至那些黏貼在畫布表層的水晶石還有點美勞的稚拙味道,然而置身在這組全手工製作的作品間,小紅的形象雖然因被掩蓋而漸漸模糊,洪東祿自己的輪廓卻清晰了。

「我很想轉變,但同時卻也害怕。」洪東祿就在自己個展的現場,如此坦承的陳述現在的困境。他說,在這次展覽的準備期間,好幾位朋友都熱心的在一旁下指導棋,有人告訴他做燈箱和裝置才有議題性,有人告訴他畫油畫才有市場⋯ .「過去我總是出想法,讓別人幫我製作,就好像當導演一樣。」洪東祿說:「但我現在更想當演員。親手完成作品的喜悅,還是比較實在。」

「現在的我,決定從自己的內在出發。」洪東祿彷彿下了重大決心說出這句話。歷經人生的起起伏伏,雖然總是反覆在堅持或放手的矛盾困局之間,但出路總會乍現在你以為的絕境盡頭。人們無法阻止命運的發生,卻可以選擇相信那些遭遇帶來的正面意義,對於洪東祿年屆不惑時即將面臨的轉變,也許脫殼的過程並不如想像中唯美,然而卻更接近他自己想要的樣子。就像那隻永遠不老的無嘴貓,容顏終究會變成自己內在的投射,而此也是生命需要繼續延展下去的原因。

藝外雜誌2012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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