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傑
Wang Jun-J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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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2009格蘭菲迪╳王俊傑
文 / 張至維

那天晚上有點下雨,斷斷續續,路旁起了迷茫的霧,初看像是煙。沿著伊通街下去,盡頭遇到公園,正以為走錯方向,四處張望之際,左邊看到了綽綽的人影,隨意進出木作的臨時入口,周身亮晃,隱隱滲出一些樂響。在燈光的作用下,那煙霧般的雨氣,遂有了乾冰的效果。

地點是台北的夏可喜當代藝術畫廊,整個活動由PPAPER策劃,伊通公園協辦,請柬上面印著燙金的大字:「超感官情慾剪影」,底下兩行級數較小,寫道——「2009格蘭菲迪X王俊傑 藝術駐村計畫派對」。標題選得稱職,不僅反映了威士忌予人的遐想,也預告活動內容的視覺焦點。這一次,格蘭菲迪準備用一個晚上的時間,來介紹王俊傑駐村的最新創作,《若絲計畫》的第一方案:《真實的流動》。

「事實上,當初在台灣時,我們已經知道回來的時候不會是一個長期的展覽。」提到派對的籌備,王俊傑說,「去年的成果發表,是把前幾屆的作品集合起來,在『非常廟』做一個正式的展覽。但是今年只有我一個人,然後大家也覺得應該要有些不一樣。所以那時候的討論就覺得,這次可能會是一個 one night show。」

在格蘭菲迪的藝術駐村計畫裡面,台灣一直佔有很特別的位置,雖然市場不大,但是因為歷屆藝術家的表現出色,深受現任總裁彼得.高登(Peter Gordon)重視,隨著接連幾次媒體效應的成功,也激勵了格蘭父子台灣分公司的參與。所以,2009年受邀駐村的王俊傑,從出發行前一路到酒廠當地,即使還不確定作品最終的樣貌,早已先與台灣分公司開了幾次會議,討論返台可能的活動形式,就連中途加入團隊的PPAPER,也曾親赴蘇格蘭洽談。對於格蘭菲迪這段期間投注的心力,王俊傑自一開始就感受深刻。

作為一個私人企業,格蘭菲迪並未給駐村藝術家任何創作方面的限制;不過,經過前五年的運作與評估,2007年起,主辦單位決定將補助經費調高一倍,並要求受邀藝術家於事前提出創作計畫。關於這點,「基本上,我不是屬於那種 site-specific 的藝術家,可以特別為那個地方發展出跟環境很有關係的作品;我的作品,比較是一直以來我想要做的,本身有一個脈絡性,思考過程會是很長的。」

因此,為了提出計畫,王俊傑開始琢磨他的作品與格蘭菲迪之間可能的關聯。「這個基本上我不認為是限制,而是理所當然就會變成那樣,」一方面不希望自己到一個地方進行毫無相干的創作,另一方面,他也參考了之前駐村藝術家的例子,「就是說,你還是要思考,你為什麼要去那邊,然後,那個地方給你甚麼感受。」

那麼,藝術到底是什麼?是如海德格所言的一種真理嗎?它其實是一種具有解除藏匿(das Entbergen)的意義,也就是一種開啟與敞開的領域(das Offene)。(註1)

王俊傑曾在前一檔個展「《大衛計畫》第三部:《大衛天堂》」的專文中,寫下上述的句子,表達他始終深思不離的議題。如果說,對藝術本質的探問,是一項永恆的功課,我們可能得到的答案會是甚麼?隨著「大衛天堂」結束,《大衛計畫》告一段落,王俊傑依循既有的創作脈絡,開始構思新的想法:「其實我要去蘇格蘭之前,就計畫了今年要做的,是一部與杜象有關的影片。」這部新的影片,靈感來自杜象最後的作品《Étant donnés 》,加上副標後,全名是《給予:1. 瀑布,2. 照明的煤氣 》。

「整個藝術發展到現在,我覺得它的環境已經跟……縱使是兩年前、五年前、十年前,都很不一樣了。」面對強勢的西方文化,王俊傑認為,身為亞洲地區的創作者,無可避免的一定會遭遇一個基本的挑戰:「如果我們使用的是別人建構好的語言系統,如何從中創造出新的意義?」(註2)這個問題,讓他決定重新回去研究杜象。

在西方的藝術世界裡,杜象正是那個最懂得操持語言的高手,無論涉足的是創作、評論,或生活,均以一貫質疑的姿態挑戰任何現有的體制。20年代,杜象化名Rrose,嘗試男扮女裝,徹底將他對世俗常規的否定擴展到性別的領域。1946年開始,杜象著手創作《給予:1. 瀑布,2. 照明的煤氣》,秘密進行了20年,直到過世前一、兩年才向友人公開。這件裝置,外面是一個老舊的農村木門,嵌在紅磚砌成的拱牆裡,從門上的兩個小洞往室內窺視,透過內牆的裂口,觀眾可以看到近處的樹枝與枯葉上,仰躺一具無毛的女體,她的頭被藏在視線之外,四肢攤開,左手舉起一盞煤氣燈,照亮遠處拼貼的風景、藍天與潺潺水流。現場的氣氛詭異,觀眾無法判斷自己目睹了甚麼,內心逐漸湧起一股莫名的思緒,在密室、野外、情色與死亡的想像之間流動。(註3)

是從這樣的流動中,王俊傑看見了新作與格蘭菲迪關聯的可能,而杜象早期所繪製的咖啡機具,也讓他想起酒廠裡的蒸餾器與窯爐:「酒,其實對很多人來說是一種慾望,你不知道為什麼要喝它,但就是很想喝,尤其像威士忌,」因為是一種比較高單價的酒,本身會啟動另一種慾望,「所以我就把酒廠的空間轉化成我原來要討論的、杜象所營造的那個神祕慾望的環境。我想說,是不是可以提一個這樣的計畫。」王俊傑說,由於當時還未到過現場,並不清楚作品內容最後會是甚麼,隱約只知道是一件複合媒材,「可能有一個video,可能有一些攝影,所以我就也扛了很多設備過去。」

走進夏可喜的派對現場,室內的光線被哄哄的人聲蓋過,穿過來來往往舉在空中的酒杯,再穿過一個擁擠的入口,裡面的展間靜靜地播放王俊傑拍攝的影片。螢幕上,一座倉庫的門掲開了畫面,我們看見格蘭菲迪的湖光山色,寶塔屋頂的輪廓,傍晚的天空,氾濫的紅霞,水面上的微波,間錯出現蒸餾設備的機具,接著,在儲酒槽旁,兩女一男衣縷闌珊,繾綣在枯葉樹枝草堆上,表情迷茫若有所思,肢體遲遲摩娑,隨著鏡頭的推移,醞釀詭譎曖昧的結尾:一隻塗了指甲油的手揚起一把利刃。

「後來,」王俊傑說,「我給在那邊做的作品下了標題,主標是《若絲計畫》,若絲就是杜象男扮女裝的化名,Rrose Sélavy。」這件作品還有一個副標,叫做《真實的流動》。威士忌的製作中,水是一項重要的元素,格蘭家族為了確保水源的純淨甘冽,特意買下方圓一千多英哩的土地,方便合法的取用。流動的泉水,最後變成流動的威士忌,再變成王俊傑作品中流動的慾望,「這個流動,我覺得很有趣,水對他們來說是很重要的,這個水,最後會做成酒,」他興致勃勃的繼續,「這個流動本身,又是一種具有動態性的意象,跟我講的慾望,好像有點接近。」

時間也是流動的。在《給予》一作的那扇木門後面,杜象花了整整二十年,幾乎是一支威士忌所需的時間;透過兩個窺視的孔,杜象泌洩了甚麼樣的訊息?在那個空氣凝滯、景象怪異卻又似真實的現場,杜象要告訴我們的,是暴力?邂逅?還是藝術生死未卜的命運?面對這扇叩問神秘慾望的木門,王俊傑的《真實的流動》搭以一支短片、兩幀大幅輸出,以及四十五張攝影,個別記錄了四十五座酒廠倉庫的門。

王俊傑解釋,「那個門,是我後來的想法。因為駐村最終還是要有一個展覽,要有一個形式,而我最初提出的想法是跟杜象有關,那就還是要去思考這個關聯性。所以,在那邊晃啊甚麼的時候……」他發現整個酒廠附近有很多倉庫,用來提供空間給威士忌進行換桶、陳年、儲藏等手續。這些倉庫的門每一扇狀態各不相同,有些是鐵門,有些是木製的,上面編有號碼,號碼越小年代越久;也就是說,一支五十年的酒,代表了它曾在倉庫的門後度過五十年的光陰。

「所以,我就想說,這個滿有趣的,」王俊傑暗自思忖,這些門,首先讓他想到杜象最後的那件《給予》,「它也是一個門,你從外面完全看不到裡面是甚麼。」而在腹地廣大的格蘭菲迪,在這些深鎖的倉庫之門後面,是酒,是流動的勞動的時間,也是欲望,正如《給予》門後醞釀了20年的那個謎團。透過攝影,王俊傑一步一步親自扛帶所有器材,在氣候多變的蘇格蘭夏季晚上,以一天兩扇門的速度,用相機勘測、記錄所有倉庫的大門。這趟巡禮,讓他更加認識格蘭家族背後的故事,「展出的時候,他們很多酒廠的員工也嚇一跳,因為他們雖然也在酒廠工作,但是各有自己的區域,所以,在同一個時間看到這個酒廠全部倉庫的門,對他們來說,反而是一種新的經驗。」

站在門前叩問藝術本質的王俊傑,將探詢的目光放在一扇一扇的門上,正好對應了他曾寫下的:藝術到底是什麼?是如海德格所言的一種真理嗎?它其實是一種具有解除藏匿的意義,也就是一種 開啟與敞開的領域。門的功能無他,「解除藏匿」、「開啟與敞開」即是。每一扇門,後面各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在格蘭菲迪的酒倉裡,是百年傳承的生命之水;在杜象的《給予:1. 瀑布,2. 照明的煤氣 》裡,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藝術之謎;在王俊傑的作品裡,則是一個一個看不見的慾望,或是恐懼,來自對慾望的慾望。那麼,在這個藝企合作的案子裡,在企業主的贊助、支援與藝術家的堅持、設想,以及彼此的尊重之間,我們看到了甚麼?

答案就在門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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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王俊傑,〈以大衛之名, 關於《大衛計畫》的二、三事〉,「《大衛計畫》第三部:《大衛天堂》──王俊傑個展」專輯,台北:台北市立美術館,2009.03,頁12。
註2:孫曉彤,〈格蘭菲迪藝術家駐村計畫 Artist at Glenfiddich 09〉,台北:《藝外Artitude》,2009.11,頁44。
註 3:作品現為美國費城博物館所收藏,圖片請見http://www.philamuseum.org/collections/permanent/65633.html

(A&B 藝企網 2010年4月號 封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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