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瑞中
Yao Jui-C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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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如蛆,在無限的交媾中
文 / 王錦華

歷史如蛆,在無限虛構的交媾中淪肌夾髓、哈啦啦啦啦地混合著輕微的笑聲;似比海還要藍、比風還要輕,且存在本質徹底冷漠的幽靈(沒有掌紋、失語、失憶的幽靈)凌空順著輕音樂滑行,笑著歷史無謂的重複以及有意的誤解。

姚瑞中個展《反攻大陸─序篇.入伍篇》目前正在台北伊通公園展出中。大家議論紛紛,談著這個五十八年尾出生的年輕創作者,如何反映了新世代戲虐飄忽的材質與語言;而年輕族群又如何面對超重的國族與歷史神話。有人稱呼他為「新人類畫家」,有人強調後工業時代速食族的廉價標籤──於是他們說,年輕族群對超載多年的歷史認同產生強烈的抗拒與強迫性冷漠;或者說,歷史與傳統已成資訊網路上的諸多訊息,而感官宣洩刺激的需求不再是禁忌與挑戰,早轉化為理直氣壯、勇往直前的氣勢。
我懷疑著。那些認為新世代對歷史認同「強迫性冷漠」的說法,不免夾雜著某種布爾喬亞式的文化教養從古典主義到現代主義的品味堅持;而把我們描述成舉「感官」大旗歡欣鼓舞、嘉年華式前進的姿態,則像極了書櫃上頭易碎的磁娃娃。

帶著我的懷疑,走進伊通。通往二樓的狹長樓梯旁,姚瑞中放置著一本本《革命軍》,他在那些充斥虛幻教條的軍中刊物上,以鋼筆反覆描繪一個漂浮空中、脖子上繫著一圈螺旋槳的瘦長人體。這個去性徵、去重力、沒有掌紋、失憶、失語、幽靈似的瘦長人體在二樓展出的「SHITORY」中,成為一個坐在金馬桶上(「佔著茅坑不拉屎」)的人由陽具延伸而成的釣竿所垂釣的旋轉影像。而這個幽微的旋轉人體(這個無根漂浮的人),還要在閃著藍光的海峽上、暗喻漂浮的黑棺外,於牆上投射出更大的虛幻影子。
就是這樣一種視「歷史」為「狗屎」的態度,讓姚瑞中酷酷地強將SHIT和HISTORY兩字合組為「SHITORY」一字,他說:「這是一種沒有彼岸的自我陷溺,反諷歷史宿命中不可逆轉之荒謬性。」荒謬,是的。當這個無根漂浮著的旋轉人體,在三樓展場又一次被放大地召喚著;而隔壁空間中,巨細靡遺地展示著他軍中生活的紀錄文件,以及這兩年來他在封閉環境中以鋼筆勾畫慾望的「菊花寶典」。《革命軍》企圖洗腦的反覆無望,在一幅幅「菊花/肛門」的意象中演繹出血肉真實的軍中性文化。

由《革命軍》與《菊花寶典》所構成的「反攻大陸行動─入伍篇」,相對於序篇(SHITORY)以狗屎對應隨權力移轉、不斷修正歷史書寫(不管是我們民族的集體記憶還是語言文化)的企圖,「入伍篇」由總體觀照回到個體的生命經驗,在這裡,難堪無趣的「後歷史」狀態映射在活春宮冒險想像的個人「性史」(「鋼筆」的創作帶有強烈「私領域」的味道)上。而這種相互影響、交互折射的模式在姚瑞中將李登輝的新聞片和A片做交互剪輯的劇作「哈姆雷特機器」中便曾經出現過。另外,你還可以在一幅名為「屁股對屁股、肛門對肛門」的作品上,發現姚瑞中竟將之對譯為「people to people;government to government」在這裡,「性」與「政治」在權力宰制和欲罷不能的陷溺中,交互指涉、相映成趣。

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姚瑞中為文字自創新詞、為語言增設新意的表現手法,令人聯想起所謂「後現代」的前衛(或後衛)的藝術領域,以迄大眾文化領域中的類型電影、綜藝節目或餐廳秀裡的模仿秀,到處都流行充斥著「諧擬」的痕跡。從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到古今中外民間通俗藝術中(例如相聲裡的說學逗唱)「諧擬」一直是製造娛樂效果的主要手法。而姚瑞中從概念術語到修辭風格(以英文為主)後結構的遊牧手法,和他兩年前發表「本土佔領行動」時,裸身到六個曾被外來政權佔領的地點小便(依序為和平島、安平港、鹿耳門、澎湖、基隆港、澳底),仿諷狗在各地小便佔地盤的行為;牠的文字和行動一樣是以離經叛道的激進形象,迎合西方學院格局的「智識生活形式」(對不起,我也要用一下英文啊!就是intellectual life form)。一如傅柯的知識考古學、權力系譜學迎合了學院派的歷史考據癖,德希達的文本解構策略則在訓詰修辭的層面上,滿足了學院派逾越顛覆的自戀想像。

如果說,杜象著名的「小便池」已相當尖刻的語氣嘲弄模擬布爾喬亞美學;姚瑞中那個「佔著茅坑不拉屎「的金馬桶,也曾於93年在漢雅軒完成他的「土地測量系列─腐敗測量」當馬桶在日常生活中的功能性被取消,(按照布爾喬亞美學的定義)它就可以成為純粹審美的藝術對象,姚瑞中的「馬桶」在這個意義脈絡下出現在畫廊的展示場上;但他又誇張的為馬桶鍍金,並宣示它內在的腐敗,讓這個展示本身隱含了對畫廊體制本身的批判。意義迴旋的混聲合唱,一如「狗屎」與「歷史」輕、重之間的翹翹板遊戲。
所以,當外界應是要給他「新人類畫家」的桂冠時,儘管他對記者說,從小活在爸爸聽國劇、媽嗎看歌仔戲的對立中,「只好以冷漠的態度面對,只要吃喝玩樂。國劇?歌仔戲?我有電動玩具就好了。」這般契合外界對新新人類刻板印象的回答;我仍然覺得,在「世代」劃分標準外,你還是可以找到其他諸如知識階級的劃分──這個在藝術學院時期就完成超重論文、擔任楊德昌《獨立時代》美術指導的新新人類(他當然還有諧音,另創「新腥人類」一詞),其實是新新人類裡面的新知識分子,(儘管他在「本土佔領行動」中指涉知識份子為「狗」,道道地地的黑色台灣土狗。)

做為我們之中的「新知識份子」,在以「本土佔領行動」作為「土地測量」系列的句點後;他仍相當有計畫地要進行接續的「歷史測量」系列。打從94年當兵前夕,姚瑞中在《雄獅美術》刊登廣告宣佈自己即將當兵入伍──將以兩年時間學習如何反共救國、反攻大陸,姚瑞中即以「入伍當兵」作為他整個「反攻大陸行動」的前置觀念行為。今年六月,才一退伍他果真浩浩蕩蕩推出「反攻大陸行動─序篇.入伍篇」這麼博學而好辯地嘲弄歷史、有意識地把玩文字的裝置遊戲。而據說,整個「反攻大陸行動」還將實地到香港、大陸,續接推出「預言篇」、「行動篇」、「終結篇」以及「外篇」等四部分。他計畫在九七年將自己的影像電腦和成為「漂浮人」,飄在大陸城市的上空,用「行動」完成「反攻大陸」的神聖使命!

在後冷戰的國際情境宣稱一切意識型態終結的歷史終結意識,後解嚴的本土徵候鼓動著重新書寫歷史的本土意識論述,正是在這個時候,有人擁抱「市民」,有人夾槓新馬(不論是盧卡契、葛蘭西,還是阿圖塞)有關意識型態、國家機器、文化霸權的概念術語;而我們的新知識份子要在別人夾槓武器鬆動解體的裂痕空檔,用那種在笑聲和遺忘之間(如果你想起一點昆德拉,一點村上春樹,我一點都不會意外)似有若無的姿態,尿洗歷史、狗屎歷史。似乎歷史意識、國族論述、族群認同....的繽紛神話,也不過是排泄而已。

當排泄腥臭如史,歷史腐臭如蛆,姚瑞中說:「歷史最大的神話並非我們生下然後死去,而是我們一直都在死去。」我們一直都在死去,即使在無限膨脹衍生的慾望和激情中,在百般無聊諧擬作樂的笑聲裡,是呀,我們一直都在死去。

年輕的我們承認自己一直都在死去,而死去二十多年的老將幽靈卻仍要自漂浮的黑棺裡吃力地舉起拳頭,以乾渴的嗓音微弱喊著:「反攻大陸!」反攻大陸?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在恍憾瞬間,我們都在笑聲裡被帶離了歷史與真實的重力場。

而歷史兀自腐臭如蛆,在肉體無限虛構的交購中...。

原刊載於《破週報》NO.49.1996.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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