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瑞中
Yao Jui-C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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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物、暴力與嘻暱客 1988~2007 姚瑞中的繪畫作品
文 / 張晴文

● 前廢:早期作品

相對於那個以裝置或從事行動知名的姚瑞中而言,繪畫創作似乎是較為安靜的一種表態方式。或許不能粗略地以「回歸」二字來概括繪畫之於姚瑞中的情感,但至少,二十年來他的繪畫創作不斷,或隱或顯地成為對照整體創作的重要座標,甚至可以說,除了純粹文字的記錄之外,繪畫以及後來發展出來結合文字的繪畫,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叨絮不絕,也最原始有力的一種形式。

1980 年代台灣政治結構的鬆動,對於當時當代藝術表現有其影響。藝術學院裡血氣方剛的青年,吸飽了前衛的空氣,雖然在目前僅存的幾件1980 年代末期的作品上,還能看到描繪台灣海港景致、放學後公車一隅等難得的溫情路線,然而1990 年前後,姚瑞中的繪畫作品大量以錯疊空間的實驗為發展主軸,釋放出日後各種行動暴走的創作先聲。這時期的作品包含頗有批判意味的《宿命的悲歌》(1988)、《都會原爆》系列(1990)、《弄權》(1990)、《無題》(1990),以及《關山溯》(1990)等。

《都會原爆》系列裡,交疊混雜著各類歧異元素,京劇美猴王被電線桿如傀儡戲耍,帶著日本戲角味道的兩片門神瞪大眼怒目相視,此刻釘山逼近猴王。再如玩弄二度空間感的牆面交集,「緊急出口」和「禁止塗鴉」的字樣完全陷入無用文字的境地。無用的箭頭,無賴般的魔鬼剪影,像是戲偶一樣擺弄兩下子晃晃了事。錯置的空間遊戲,在早期繪畫中以一種戲謔的方式呈現。如此帶點耍笑的無厘頭姿態,以及對於文字力量的斷廢、對於魔鬼意象的鍾情……延續至日後的繪畫命題;憤世嫉俗的少年將激情延燒至中年。1990 年代,姚瑞中的作品在青澀間還嗅得到當時台灣滿溢的衝突和暴力氣味,只是對於台灣的政治環境而言,二十年之間有了那時想也想不到的逆轉,對於姚瑞中的繪畫而言,他的犬儒(cynic)姿態也找到了更精緻的筆鋒,輾轉對應了文字及古典畫作,魅火強勁。前衛轉為開到荼蘼式的豔廢。

而這是前廢時期的繪畫。

對於材質的實驗迷戀,則是這一階段創作的另一特色,尤其紙漿的運用,對照後來的繪畫習慣頗有啟示性的意味,近期姚瑞中的紙上作品,也偏好採用肌理豐富的印度手工紙為底。而1990 年代使用紙漿為創作材料,我想吸引他的會是紙漿在塑形過程中,從濕濕糊糊的癱軟糜爛,到乾涸硬化的型態轉變,有許多微妙的變化可能,對於他所欲鋪陳的題材內容也有契合《關山溯》以三角形畫布為基本構成,除了反映姚瑞中個人的登山經驗,其中紙漿及各種媒材混合的表現方式,摹寫出地圖與山路的神貌合一,這類技法,與他1990 年入選雄獅新人獎的作品《無題》如出一轍。

而此刻的地圖與山路,也成為姚瑞中日後行路創作的微妙隱喻。最終,山路迂迴,繞過堆疊著廢棄物惡臭的青春之林,魔怪如蕨草孳生繁華,二十年路途後,魔鬼與犬儒在山野相會,已是後話。

● 廢棄物:1994~1997

姚瑞中有數十本手札,是這二十年來所有想法、感受的紀錄。無論是日記、素描,或者靈光一閃的創作計畫,都化作照片、文字、圖象,填滿書頁。當兵的日子也不例外。兵役期間,受困於部隊生活的姚瑞中就拿手邊可能的零碎時間、資源作畫。後來的很多創作、展覽,都源自於那時發想的概念,憑藉著隨手記錄的習慣,一一落實。

如果兵役是對人的一種塑形與制約,它絕不這麼簡單地被視為一種靈魂的監禁而已。在自由的困頓之外,還有強大的國家意識、忠勇美德灌頂。姚瑞中的創作,尤其行動系列,經常以台灣的政治、歷史背景為嘲弄對象,叩問個人如何回應歷史,以及這個島嶼、當下時空在巨大歷史黑洞裡的定位,也包含對於此刻「我」的狀態與意義的詰問。

藝評家鄭慧華曾經如此看待姚瑞中創作:「在姚瑞中對歷史和社會的『輕盈態度』、『輕蔑嘲弄』態度之下,實則一直持續著另一條內在的探索之路,一種個人式的向內質疑:關於『我是誰』這個個人認同上的問題。不是藉由抽象的表達,也非喃喃自語的方式,姚瑞中將這個個人式的追尋架接在社會歷史的議題上, 『我是誰』這個由時代轉變而產生的追問,和他這個世代面臨自我/大我生存價值的幻滅有很深的關係。」

小我的荒謬部署在大我的錯亂之中。兵役時期的繪畫,除了在日記本上,大多是以常見的墨水筆畫在軍中卡拉OK 點歌單背面。這些草圖後來發展為《反攻大陸行動-入伍篇之菊花寶典》系列。

《反攻大陸行動-入伍篇之菊花寶典》以單一的硬筆線條描繪圖象化的造形。飛起的瘦長人體,頭部有螺旋槳。巨人蹲著吞下劍,而劍梢是倒鉤穿出了屁眼。兩個背對的人彎下腰,從臀部伸出手交握。四條腿以菊花為圓心輻射。布滿尖銳刺狀的不明生物。一團緊縮的菊花。這些指涉人體排泄、生殖、交媾的圖象,在單一的墨水筆線條下展現猙獰的面目。歷史為何?個人為何?姚瑞中在擔任軍中卡拉OK 店長時,只能選擇把弟兄們發洩似充耳欲聾的歌聲暫時忽略,在點歌單背面不斷畫下這些以大便餵養變形的魔怪,一面拿起麥克風:「來賓請掌聲鼓勵……」

對於廢棄物的執迷。面對荒謬的歷史,只能在笑聲中厭棄它。不如化為筆端線叢蔓生的物種。這一類暴力的圖象,藉著剛硬的筆觸刺穿世俗,以犬儒的姿態諷世,歌頌這些不值一提的怪事怪物、這些說了也難為情的荒謬情節。犬儒目空一切。所有令人神往的天堂理想,姚瑞中在後續的幾個攝影系列中延續抒發,而1997 年的《末世漫遊》與《天外天》系列,承接軍中發展的《反攻大陸行動—入伍篇之菊花寶典》素描,尤其三芝廢墟牆面上的大型圖繪《末世漫遊》,頗具幾分犬儒寄託烏托邦的狂熱之歎。

● 暴力:2001

2001 年的《人下人》系列,姚瑞中仍以過去發想出來的圖象為主題。繼1998 年《人外人》攝影系列以貼金箔的方式入作,《人下人》除了以紙張拼接畫面、墨水硬筆線條描繪為主軸之外,也開始加入貼金箔於畫面的作法。

《人下人》系列起,姚瑞中以文字加入畫面,延續至後來的《犬儒外史》與《犬儒共和國》兩個系列,《人下人》包括《愛戳死的狗》(I Trust God)、《握而得屁屎》(War and Peace)、《威而剛》(Welcome)等。這幾件作品圖象與文字並陳,產生圖解式的荒謬效應,文字的轉譯與錯譯,讓圖象與文字更顯衝突。

姚瑞中曾經在〈新腥人類〉一文中批判:「台灣90 年代多元紛亂的現象其來有自,80 年代顛覆體制於戒嚴前後達到高潮,卻在『新新人類』的冷漠症中『破功』。今天,90 年代不再是打破禁忌的抗爭年代,百無禁忌的藝術型態全盤出籠,以往向『他者』(other)借用的『拿來主義』或『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傳統士大夫折衷主義心態,都該被新生代所揚棄——揚棄對立矛盾面的意識型態及民族情結,走出屬於台灣自主文化的『共同體』,勢必成為世紀末的走向。在紛亂多元的誘惑物化社會中,純粹藝術的路將更形困難,他不僅試著去建構一套新時代的美學觀,並且隨時要武裝起來,除了防止外在的反叛,還要對抗自己內在的背叛。內外雙重反叛成為『新腥人類』的性格。」

姚瑞中的《人下人》系列,以戲謔的音譯法將英文譯為中文,語意大變。這或許是他另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示範表演—一種中文為主的笑話邏輯。這些被仔細描繪而成的畫面,在語言的暴力使用下產生另一種視覺暴力。而內外雙重的反叛,在於面對自我與認識時不斷建立、質疑、否決的不歸路。在自棄的痛苦之中,體驗疼痛與愉悅對等的感受,姚瑞中將這微妙的情結化為筆下乖張的人物及姚式語法,在擁抱屁屎的同時棄絕了所謂正解、正途,一如對於歷史荒漠,我們無以為應,而犬儒,則選擇訕笑一切。

無論文字或者圖象,《天外天》、《末世漫遊》與《人下人》幾個系列,飽含衝突與暴力的高熱體溫,卻對歷史與政治投以觀望的冷感。

● 嘻暱客:2004~2006

2004 年至2005 年的《犬儒外史》,以及2006 年的《犬儒共和國》,姚瑞中正式以「犬儒」為系列命名。此刻犬儒,恣意進出人間縫隙,發乎情卻不願止乎禮。犬儒,嘻暱是也。

為歎世風日下,姚瑞中在自述中提到:「這系列作品是在閒暇之餘,以手工塗繪貼金箔的傳統繪畫方式,以犬儒與魔鬼共同擔任主角,描繪存在於社會裡華麗又敗德的現象;其中的對話框挪用自漫畫,在中英文對照下,以同音不同義、雞同鴨講的方式,進行文化的誤讀與反諷,猥褻行為則暗示萬物間的鬥爭就如同性愛遊戲般,無論是生與死、權力與毀滅,都構成了我們所處的這個犬儒社會中,一個揮之不去的真實狀態,而我們都無法置身其外,逃避不了歷史加諸於身體與心靈的荒誕烙印。僅以此『史』(屎)自嘲誌之。」

在《犬儒外史》登場的犬儒與魔鬼,搭唱出21 世紀的世態。從《天外天》、《人下人》一脈相承的單色墨水筆線條,加上大量使用金箔貼成背景,金碧輝煌的《愛濕吼》(Asshole)、《棒!》(Bomb)、《屁股對屁股,肛門對肛門》(People to People, Government to Government)、《死吧!》(Spy)等,再次將無效的語言模式,賦予儀式般重生的力量。繁複手工描繪的線條、曠日廢時貼成的金箔基底,使畫面暗示著儀式性的過程,以近似換喻(metonymy)的功能,透過聯想轉變原本語意,不斷將文字帶離其原始意義。換喻所產生的力量,為冷感於當下世界卻無法置身事外的人們,提供密醫型態的催情治療。這種既存在於當下,又外在於當下的基本對策,即是犬儒的嘻暱姿態。

《犬儒外史》中的《踹你死》(CHINESE)、《他玩妳死》(TAIWANESE)兩件作品,將指涉國家民族的詞彙以姚式語法轉譯。此後的《犬儒共和國》,更一舉推出《嗑粒藥》(KOREAN)、《美麗殲》(AMERICAM)、《假騙你死》(JAPANESE)、《陰溝裡去》(ENGLISH)、《一大粒癢》(ITALIAN)、《油肉皮癢》(EUROPEAN)等揶揄國家民族的名詞新譯。目中無世界的犬儒,無畏地踩踏這張貼著全球化標籤的地毯,而畫中指涉民族與國家的英文字彙,其對譯的中文卻多以指涉身體感官的言語相應,圖象也別有諷刺意味。在漫畫式的扁平空間裡,讀者只需徜徉在望文生義式的誤讀樂趣之中。犬儒共和國,幾與烏托邦相鄰。

● 完全變態:2007

一次蘇格蘭高地的駐村,造就姚瑞中2007 年的《忘德賦》(Wonderful)。從嘻暱客式的破爛人間壯遊,到忘德賦時期的徜徉仙野祕境,犬儒與魔鬼終於攜手追逐塵世悠閒,打牌,泡湯,網交,醉酒,聞香,聽濤。這些參照傳統山水與晚明變形主義名家巨構的平面繪畫,仍以一貫的墨水筆線條成之,再以大量金箔與金蔥色粉貼裱、點染,經典的再現不在形似,而在神合。帶點戲謔的當代生活與古典山水混融一境,以忘德曲解的典律,竟讓歷史能如一縷輕煙,吹過永遠憤怒的犬儒臉龐。是非二元對立此後顛破,那個曾經讓犬儒冷感當下而「神往的天堂理想」,竟在眼前。

《忘德賦》可以視為姚瑞中繪畫創作二十年的完全變態。畫裡曾經驍勇難馴的盛氣,終於歸化在輕快的遊踏腳步之中。從叛逆開始的畫筆,經過與前衛相應的前廢之路,在自覺與棄絕的雙重澆灌之下,叢生出濃密如刺般糾結的幽闇魔形,擴張,生長,壯大為挾帶暴力氣息的肢體纏繞著語言,在吞吐之間撞擊那個笑點與痛點合一的穴位。

那個穴位叫做歷史。

而嘻暱客找到一個暫時棲身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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