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瑞中
Yao Jui-C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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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當代漫遊者的修真小說:「腦殘遊記」
文 / 張禮豪

「夫夢之情境,雖已為幻為虛,不可復得,而敘述夢中情境之我,故儼然其猶在也,且不知其歸於何所,雖有此如夢之百年之情境,更無敘述此情境之我而敘述之矣。是以人生百年,比之如夢,猶覺百年更虛於夢也。而必欲孜孜然,斤斤然,夫此如夢五十年間,可驚,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間之夢,亦未嘗不有可驚,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 ──劉鶚《老殘遊記續集》

今人或許對《老殘遊記》的印象只停留在遙遠的國文教材裡其中一個章節,甚至可能完全感到陌生。事實上,中國傳統文學來到明末清初時,產生了所謂的「遊記」這一個獨立的文體,對於名山大澤等地貌水文的紀錄相當真確,具備地理誌自然書寫的特性,但在寫景之餘也不忘抒情,成書於明崇禎時五年(1642)的《徐霞客遊記》便為其中最知名的例子。

舊時老殘‧今日腦殘

可以想見,生於晚清的劉鶚(1857-1909)對此一文學體例肯定相當熟悉,然而執筆所作卻有點似是而非,他創造了「老殘」這號人物,交錯應用既是紀實散文,又有虛構小說的敘事方式,描述其以江湖郎中的身份在山東濟南一帶遊歷的所見所聞。此書的前半部內容的確像是遊記一般,但越到後面卻可見越來越多對於時政的針貶,藉由這樣的轉折,劉鶚以其精準而抒情的文字,刻劃歷歷地描繪出當時已經來到既老又殘之境況的滿清帝國,間接表達他對於個人身世、家國、宗教等諸多方面之見解;而老殘則成為一個大時代下標誌著生命流變的象徵,不但鉤勒出時代的氛圍,也再次敲響歷史的回音,讓後人得以從另外的孔洞,去窺看這一卷帝國末日的山水長卷。

如果在google搜尋「腦殘」一詞的話,其中香港網絡大典指出該詞源於日本詞語「脳に残る」,其後傳入台灣後便迅速在華人社會中流傳出去。該詞在華文圈內解作「腦部功能殘缺、智力不全」,大多做為謾罵他人之用。除了與老殘諧音取巧外,無疑也挾帶了針對當代社會比諸百年之前,非但未見進步,在包括政治、經濟、文化乃至於人民素質等許多方面,可能都要相形失色的幾分嘲諷意味在內。試讀姚瑞中的創作自述,他便開宗明義地提問:「『腦殘遊記』是一檔自傳體式的展覽,描繪了過往二十餘年到處晃遊創作的漂泊人生,對照於現今社會處境,白目之輩大有人在,或可以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誰不腦殘?但山水美景人皆可攬,又何來腦殘之舉呢?」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其對自己過往荒唐的青春年少不無羞赧腆然,而隨著年歲漸長,看待事物的胸襟氣度愈大,對於層出不窮的社會亂象也多是點到為止、一笑置之,並且轉而重拾傳統文人澄懷觀道、臥遊山水的生活美學,以求滌塵去慮、心無罣礙之悠。

由此出發,姚瑞中此次傾力推出的「腦殘遊記」系列新作,從精神層面來看,或許與劉鶚在繼承傳統同時,更要顛覆傳統的思想不無相通。但姚瑞中的企圖明顯要更大一些──他其實是同時面對文學與繪畫兩種迥然有異的敘事結構與傳統,並加以梳理之際,還刻意將當代影像、次文化漫畫乃至於多元宗教等多歧的移動視角與對話可能,一如投射燈般地盡數打在其身上,一方面細數其踏上藝術創作凡廿年來的生命歷程,另一方面則揭露出人類在當代生活中面對諸多光怪陸離之現象時,著實難以迴避的集體反應與情感糾結。

道士上山‧以藝修真

事實上,對姚瑞中稍有認識的人大概都知道,他相當熱衷於登山,認為只有身體力行去爬山,才能認識到台灣真正的壯闊。因此在就讀國立藝術學院(台北藝術大學前身)時期,他便偕同好友共創該校登山社,陸續探訪台灣的名山百岳。而在山上,也成為激發其創作靈感的最佳場所,像是他在雪山七卡山莊所拍攝的《介入》,為他贏得1992年台北攝影新人獎的殊榮,從而正式踏入藝術圈。此後陸續多個系列作品,也與群山脫離不了關係。我們甚至可以這麼說,早從這時候開始,姚瑞中就已經如同道士上山一般,開啟了他此後人生以藝求道的修真歷程。

所謂的「修真求道」,是道教自唐末五代以降,依託黃老思想的一個特殊術語,意指修行者借用假我(肉體)為媒介,以達臻真我(心靈)的完整圓滿境界,包括了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等諸多步驟,次第分明,雖依不同門派而略有差異,但歸根究底實與中國傳統繪畫中文士澄懷閱覽山川風月,以觀究自然窮變之道,歸來寫胸中丘壑、臥遊其中的的美學建構系出同源。隨著藝術家以澄靜,並且誠敬之心來面對自然,就越能體悟寄寓於山水之中的大道,讓自己的生命得以煥然一新再新又新,如同源源不絕的流瀑自高山傾瀉而下,形成一個永不止竭的循環。誠然我們所見,姚瑞中此前的諸多創作已略現端倪,並在這次個展中,得到關鍵性的飛躍。

此次展出的多件作品,姚瑞中延續此前挪用中國古代繪畫之題材(然而所選已漸非耳熟能詳者),注入其自真實生命體驗中擷取出來的內容片段,又刻意添加了如同漫畫對話框,或者電腦螢幕視窗適時增生彈開,進而跳脫了傳統線性敘事的侷限,不斷分岔出敘事中的敘事,一如人們想像養胎仙守自然之氣等修真過程的不同階段如何在繪畫上示意的樣貌,使得敘事既近且遠地穿插遊走在虛實之間,繞轉生命的輪動;而在技法上也從早期自創發展的「春蠶吐絲皴」,改以「硬筆磨砂皴」之筆法取代,使畫面流露著歷史的斑駁況味,也形構出前所未見的視覺面貌。

漫遊千里‧浮生若夢

舉例來說,2014年七月,姚瑞中受大陸藝術家史金淞之邀,從台北飛泉州,轉抵武漢。翌日搭乘一輛中型巴士,途經襄陽、樊城,車行數百里後終於到達武當山腳。隔天因身上拍攝裝備過重,捨徒步上山而改搭纜車登高,沿途雲霧飄渺,另其頗有駕臨太虛之感。從武當金頂下山後,再驅車前往神農架,而後展開長江三峽大壩之旅,此行最終則在荊州古城攬勝後劃下句點。如此在古代不知須費時多少時日的壯遊,拜現代交通工具發達之便,千里彷彿只在咫尺之間,風景勝地卻也只能留下流動的印象。根據此行為本的《老姚遊記之江陵攬勝圖(臨蕭一芸「岩壑奇觀圖卷」)局部》,姚瑞中所援引者於畫史並無大名,乃明末清初姑蘇畫派創始人蕭雲從之姪,經常隨侍在旁,為其申紙研墨。耳濡目染之下畫藝大進,雲從晚年更多由其代筆,觀者莫能分辨,反而本名之作傳世極少,讓姚瑞中更有恣意揮灑的空間。在這長達近16公尺之長卷,姚瑞中刻意將武當金頂安排於畫幅接近正中的位置,並描繪一名道士浮飛半空之像,無疑是個人心境的十足反映,也成為此作的註解所在。

同樣以走訪異地之經驗入畫的還包括《老姚遊記之澳洲仙島(臨文徵明「溪山秋霽圖」及趙伯駒「滕王閣宴會圖」局部)》,巧妙地將兩件分屬不同朝代的傳統古畫嫁接在一起,並將澳洲包括雪梨歌劇院、大堡礁等多處人盡皆知的觀光景點與活動放入,而在其中描繪黃金海岸的局部又挪用了日本浮世繪名家葛飾北齋《神奈川沖浪裡》一作之圖樣,徹底體現了全球化時代下多元的視覺交混與消費。至於《腦殘遊記(臨趙伯駒「江山秋色圖」)》與《浮生若夢(臨佚名「仿郭熙雪山圖軸」)》兩件則分別以不同的視角切入,前者回顧了姚瑞中在過去廿年間藝術創作的十件代表作品,按先後順時針嵌入山水長屏之中,畫面正中則是站在台灣島上,如佛拈花微笑之其人;後者則以北派巨碑式山水之構圖,除向北宋大家郭熙致敬之外,則描繪了前半生八個不同階段的重要時刻,儼然私密日記之現形,個中酸甜苦辣惟其自知。

對照年近半百的姚瑞中近來生活益發單純,在畫圖布色之餘便是閒居養氣,既是道家哲學思想中「大隱隱於朝」的瀟灑體現,同樣的也是班雅明筆下,身處於都市文明與擁擠人群,卻又能以抽離姿態旁觀世事之漫遊者(Flâneur)的最佳寫照。如此一來,益發讓人覺得此次「腦殘遊記」一展就如同一部當代漫遊者的修真小說,所涉者上天下地、返古入今,非但得見往事並不如煙之情,亦多所詼諧嘲諷之趣,同時也使得原本已日漸模糊,甚至幾乎走向消亡邊緣的中國繪畫傳統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而與向來由西方美學強勢主導的當代藝術形成了必然發生的碰撞與融合,建構出重峰疊巒、綿亙不絕的滿壁江山。觀者拾步緩行此間,縱使未必可以凝氣怡身,至少也能走入一片視野遼闊、看似喧囂的寂靜之中,一晌貪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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