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嶠
Chen Hui-Ch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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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陳慧嶠作品中非理性元素的運用
文 / 李思潔

這幾年來,無論東西方,關於女性藝術家的研究議題一直不斷在進行。陳慧嶠是台灣女性藝術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位,作品主要多為裝置藝術。陳慧嶠的作品,自1997年的個展「懷疑者的微笑」之後,至今的幾年間仍陸續有作品發表。陳慧嶠作品中令人印象深刻地便是利用其媒材的衝突性,表達出一種纖細/危險、脆弱/優雅/夢幻等對立/矛盾。[1] 2006年在台北當代美術館所舉辦的 TAT@MOCA 2006 展覽中,陳慧嶠以《此時此刻》為題展出五件作品,距離她上一次個展《懷疑者的微笑》(1997)已經有九年時間,除了以往為人所熟知的針、乒乓球等媒材的使用,陳慧嶠更加入了神話以及其他非理性的因子豐富了作品。這裡所定義的「非理性因子」指的是神話、夢境、圖騰等。本文的重點在於引入符號學多元詮釋的方式,討論這些非理性的因子在作品中的呈現,延伸作品的意涵,創造出更加多元的意義;並且加入神話學和精神分析的理論,說明作品中的文化共通性以及陳慧嶠的個人性。

在陳慧嶠的舊作中,為人熟知的作品有插滿針的玫瑰,在牆上如同血漬般玫瑰的壓縮圖樣,以及柔軟的皮毛縫滿細針,覆蓋在床鋪上。[2]在台灣的女性藝術史上,這些作品都是一再地被用來闡述當代女性藝術家的女性意識:包括在媒材上使用玫瑰的形象、或是密密麻麻地排列細針的手工製作,這些都被當作是一種「陰柔」的呈現,或被視為拜物心理的轉換。[3]使用媒材的衝突性,被視為是一種獨有的女性幽默;針插所營造出的「防禦姿態」,也被認為是女性拒絕男性觀看褻玩的隱喻。[4]不只台灣的女性藝術家,其他地區的女性藝術家,也都有利用布料、針線等媒材進行創作,藉此表達出對於手工的認同。[5]然而各地的表達方式卻不盡相同,如美國女性藝術家茱蒂‧芝加哥(Judy Chicago)曾經用工作室的形式縫製百納被,但是和台灣的女性藝術家所講究的選材、收集等手部操作(Manual practices)的方式仍有不同。[6]關於這些論述,陳慧嶠本人卻認為藝術創作無關性別,這些媒材都是生活用品,只是透過它們來傳達個人經驗,並沒有特殊的象徵意義。[7]

此次在台北當代美術館 TAT@MOCA 2006 的展覽中,陳慧嶠以《此時此刻》為題展出五件作品。這五件作品分別是《古老的感覺》、《知覺之翼─巫士之旅》、《知覺的泡泡─在結束中開始》、《知覺之翼II》以及《銀塵》和《內在的回憶》。五件作品並非分屬於不同展間,有些是兩件作品被併置在一個展間。姑且不論作者是否有意識地作這樣安排,[8]但這樣並列的佈置,類似於電影蒙太奇技巧的理論:畫面本身是無意義的,但當不相關的畫面連結起來,對觀者所產生的「衝擊」,才是有意義的。[9]多件作品被併置在同一個展間時,觀眾會不自覺地將作品之間作連結,因此,單獨一件作品的意義不再明顯,因為作品之間連結所產生的意義會更為深刻地對觀者留下印象。

陳慧嶠第一個展間內所呈現的是《古老的感覺》。展間佈置成一株株紫色或是白色的薊的花園,每一株花大約100公分高,穿梭在花群間很容易因為花莖上的刺而阻礙。地上畫著一幅以「LOVE」為中心的路線圖,牆上則是以金色線條勾勒出具體的狼形象的圖騰。

第二個展間同時佈置有三件作品,分別是《知覺之翼─巫士之旅》、《知覺的泡泡─在結束中開始》、《知覺之翼II》。《知覺之翼─巫士之旅》是一幅以銀色的線條繪製在牆上的路線圖,以「作夢 Dreaming」為中心;《知覺的泡泡─在結束中開始》則是在白色的床上縫滿橘色乒乓球,並在乒乓球上以星型亮片和白色珠子作裝飾。《知覺之翼II》則是銀蔥線穿過一根根尖細的針孔插繞在樹脂棉上,在地面上織成一片葫蘆狀的白色雲意。

第三個展間則是共同展出《銀塵》和《內在的回憶》。整個展間呈現深藍色調,《銀塵》是由鑲嵌在地板上的發光二極體(LED Lamps),以及懸散在空間中的透明玻璃球,和牆上的金色蛇型壁畫所組成;這裡的蛇型壁畫比較具有裝飾性,不像《古老的感覺》那麼具體。《內在的回憶》是影像投影,在水池裡播放著不連續的電子影像片段。

在陳慧嶠作品《古老的感覺》及《銀塵》中,都有運用壁畫圖騰,而且都是以動物的形象──狼以及蛇──為作品的一部分。這些「圖像符號」,都有不同的解讀方式以及面向。符號學從索敘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二元符號理論開始,由單一符指(signifier)對單一意指(signified)的概念,慢慢演變到皮爾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的符號架構中。就從理解視覺藝術作品的角度而言,皮爾士的符號架構比索敘爾的符號理論更為實用。[10]

在皮爾士所建立的符號架構之下,符號理論應先建立的概念是:符號透過自身以外的意義指向自身,以及意義是由觀者對於符號的先驗解讀而來。其次,當一件作品被視為一個符號時,作品和觀者之間便有了一個連結:若沒有觀者,則這些作品就不具意義。符號之所以為符號,是因為其中所存在的「詮釋」(interpretation)空間,通過觀者的詮釋介入,因此賦予作品意義。而意義的賦予過程並不能被簡化成為一對一的運作,皮爾士強調「我們無法不透過其他事物來構想符號本身,此即詮釋。」在詮釋與再詮釋的過程中,符號的意義也不斷轉變,皮爾士將其稱之為「永無止盡的符號學」(unlimited semiotics),一旦觀者改變、時空脈絡改變,則作品又成為另一個符號,繼而重複這種詮釋的過程,這種變動的過程中只有客體(object)是不變的。

在作品《古老的回憶》和《銀塵》中,可以看到圖騰和神話的概念:陳慧嶠在創作自述中提到,狼是天狼,蛇是蛇夫。[11]這裡所用的「天狼」的起源來自於埃及,是大犬座中的一顆恆星。在古代埃及夏季,看到天狼星和太陽一同升起,便是尼羅河即將氾濫的前兆,是一個警告人們的指標,因此天狼星有著守護的意味[12]。蛇夫則是源自希臘神話中的藥神阿斯克勒庇俄思(Asclepius),蛇就是阿斯克勒庇俄思的象徵。[13]

在《古老的感覺》中所使用的薊花是蘇格蘭國花,同時也是具有神奇療效的植物[14],植物的莖上有許多刺;搭配上天狼的圖騰則是有守護的意味。被這樣一些具有保護、防衛意味物件所包圍起來的,是一幅以「LOVE」為中心的路線圖;在薊花叢中穿梭時,會不時被花莖上的刺所勾到,象徵著受到保護的愛情;另一方面,刺也阻礙了尋找愛情的人在花叢中的行動。天狼的形象被畫在接近地上的位置,也被聯想成為和神話故事中的埃及人一樣,看到日出時伴隨著太陽的天狼星,是一個帶來尼羅河即將氾濫的訊息。

天狼在埃及除了有守護的意思之外,同時也是冥府之神阿努比斯(Anubis)形象的象徵。[15]阿努比斯是墓葬的守護者,也是靈魂的守護者[16]。雖然同樣具有守護的象徵,但多了關於死亡的意念,使得愛情、守護與死亡之間有種微妙的聯繫。

《銀塵》中所用的蛇型圖騰,在作者自述中是希臘蛇夫座的象徵,有重生的意味。在《銀塵》和《內在的回憶》一起展示的展間中,《內在的回憶》利用水和電子影像作出朦朧的、不連續的片段,創造出如冥想般私密的空間和心靈的反映,又像是醒來對於夢境的模糊印象。蛇圖騰這邊若是代表著蛇夫的治療、重生,則整個展間則成為表現冥想、洗滌內心回憶片段的一個心理淨化的過程。

蛇型圖騰是神話中常見的動物形像的圖騰之一,所象徵的善惡意義不一:如《聖經》裡的記載便說蛇是撒旦的化身;但在《民數記》中又是上帝的使者,用來懲戒以色列人。[17]在印地安人的部落中,對蛇是由害怕轉而敬畏,藉由祭祀祈求蛇的保佑。[18]而在蒙古民族神話中,則是將蛇的地位提高成為「宇宙之蛇」。[19]

蛇圖騰的多變意義,可以從自然生態中的蛇的生活特性歸納成幾點:蛇的蛻皮長大被認為具有重生、不死的意涵;有些種類的蛇具有致命的毒性使得牠成為奪去生命、邪惡的化身。在日本的神話中,蛇是隱身在地底和海底的力量,和地震有所關聯[20];然而在中美洲的神話當中,蛇又是造物主的形象之一。[21]蛇的形狀又可能被聯想成為閃電等[22]。蛇週期性地蛻皮生長,也被視為和月亮消長的一種連結,因此也有了消長、生死等陰性概念。[23]因為存在著這樣的雙重意義,大部分民族對於蛇總是有種曖昧的情結,但不論人們對蛇所持有的看法為何,總是會把牠放在一個崇敬的位置去膜拜。

了解蛇圖騰的多重意義之後,便可以用另一種角度解釋陳慧嶠《銀塵》和《內在的回憶》所構成的意涵:若將蛇看作是邪惡、不善的象徵,那麼這件作品所傳達出的,則是人們隱藏於心中的黑暗面,在透過自我內心無意識地透露出來。

圖騰除了是一種圖畫的表現之外,同時也是一種族群對於自我族群的認同。這種以圖騰為群眾信仰的制度稱之為「圖騰制」,圖騰通常為動植物名稱。在相同圖騰制內的成員,相信該圖騰與自己有血緣關係,因此不殺害圖騰象徵之生物。[24]研究圖騰崇拜的對象多半是澳洲原住民,在研究的過程中,由於將原住民視為不開化的、野蠻的,因此也認為這些原住民所崇信或是禁忌的事物,直接和潛意識相關連。[25]

圖騰崇拜的起源有多種說法:第一種是唯名論派,繆勒認為,是「根源於氏族標誌,後來成為氏族族名,後來又是氏族祖先姓氏,最後才成為氏族崇拜物的名稱。」但這一說法卻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圖騰是族群的而非個人的。[26]在社會學的觀點來看,圖騰崇拜不過是「社會本能的一種過度膨脹」,如在宗教儀式中,圖騰所代表的是整個部落社會,對於圖騰的崇拜其實是對於社會的崇拜。由此種說法延伸而來的,是部落與部落之間的市場交易以及人性對於飲食的本能。在哈敦(Haddon)的假設中,每一個原始的部落都是以某種動植物賴以維生,因此藉由以物易物的機制,部落之間可以獲得不同種類的食物,而該部落也因此以用來作交換的動植物為名。但就現今對於原住民的研究而言,似乎並沒有出現這樣的市場以及飲食習慣。[27]而心理學上的理論,則是認為圖騰為一個保護靈魂的避難所,藉由崇拜讓氏族的人民獲得庇祐,因此所選擇的圖樣,多半為當地居民懼怕的對象。[28]如普魏布勒印地安人所崇拜的對象,是居民所害怕的蛇。[29]在作品中以壁畫的方式表現圖騰,無疑可以說是作者本身對於該圖騰以及圖騰背後涵義的認同。

作品中所出現的另一個非理性元素─神話,在現代社會中,似乎離現實相當遙遠。然而,所有的神話故事都是人類的故事,神話中的故事情節,都是遠古時候人類自身的處境以及對自然宇宙的看法。[30]神話的素材,則是來自於生活當中;一個有生命力的神話體系,就是融合了生活和智慧,所發展出的故事模式。[31]神話內容中,有「合理的」部分,也有「不合理」的部分,不合理部分的非自然要素,也是繆勒(Max Müller)所說「野蠻的要素」;這些不合理的部分,都是遠古時代社會生活的反映。[32]如同李維史托所言:「倘若我們發現同樣一種荒謬的情況一次又一次地出現,這種情況就不會是徹底荒謬的,否則它就不會反覆出現。」[33]

陳慧嶠作品中出現的神話元素,並非是台灣的或是中國的「傳統」神話。這些「他者」的神話,也能在當前台灣大眾的心中得到共鳴嗎?在研究全世界的宗教和神話系統後,人類學家巴斯提恩(Adolf Bastian)發現,有某些特定的情節重複出現,因此將這些稱之為神話的「基本概念」;但這些基本概念又因為「民俗觀念」(Volkgedankem)而有所差異[34]。這說明了神話內容中,有一系列的準則在其中;因此對於神話的認同,即是對於神話中所隱藏的經驗的認同,而這個認同並非受到民族或是地域的限制,反而是普世皆準的。這些共通的基本概念,證明了人類心靈中存有著一種對於秩序的基本需求;更為廣泛地說,人類心靈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對於秩序的需求可能也是因為宇宙中存在著某種秩序,換句話說,即宇宙並非渾沌的。[35]

而「民俗概念」的形成,並非各族群刻意地將自己和他人的文化作區別。因為地理位置彼此隔絕的緣故,使得小群落獨自過活,因此自然而然地產生差異,進而發展出本身的特色,這樣的發展並非人為操控,而是長時間由環境條件所主導發展而成。李維史托(Claude Lévi-Strauss)認為,這些差異是充滿生機,並且造成進步的主因; 而當前真正具有威脅性的, 則是過度交流(over-communication)的趨勢。[36]

另一方面,作品中所包含的不只是圖像符號,也有文字符號。若將兩者視為二元對立,則文字符號和圖像符號的差異在於:一為抽象概念、一為具體概念;一為衍伸意義、一為原始意義;一為有教養較為高度發展的、一為原始的不成熟的。[37]陳慧嶠在作品中同時表達圖像以及文字,而圖像符號又以圖騰這種較為原始的方式呈現,似乎試圖打破理性與原始的二元分界,使得在作品中可以相輔相成地構建出創作的意念。

在《古老的感覺》中地上以「LOVE」為中心的路線標示圖,隱藏在薊花叢中,和美國的「麥田圈」有相類似之處。這幅大型路線圖可以分為三層;中心的「LOVE」、中層是環繞中心「LOVE」的「Life」、「Fear」、「Death」和「Dependent」、以及最外層的「GOD」和「NATURE」。中層的文字和中間的「LOVE」以實線的雙箭頭連結,而相鄰的彼此以順時鐘的單箭頭連結,不相鄰的則以虛線連結;唯一跳脫出這些被線條聯結的文字是位於右上方的「GOD」和左下方的「NATURE」。

用雙箭頭標示著「LOVE」和這些文字中間有著相互流動的性質,在「LOVE」和其他文字兩兩一組的分類下,雙箭頭的用意似乎也標示著其中因果關係的難以界定。中層的四個文字以單向箭頭形成一個迴圈,說明了其中的循環性以及不可逆性,「Life」和「Death」分處於「LOVE」的上下,也表現出生死之間的對立,由生(「Life」)到死(「Death」)的必經之路是恐懼(「Fear」),由死到生則必須先成為完全獨立(「Dependent」)的個體,生命才能重新開始。然而,若以愛情為媒介,則生和死中間,是具有某種流通性的。但是這些看似對立的過程,卻被作者用虛線串聯起來,似乎暗示著這種對立的關係並不全然如此。唯一可以超脫出這個循環的,只有自然(「NATURE」)和上帝(「GOD」)。

《知覺之翼─巫士之旅》也是一幅畫在牆上的大型以「作夢 Dreaming」為中心的路線圖,中層是「感覺 feeling」、「說話 talking」、「看見 seeing」和「意願 will」,而有一個單向箭頭「理性 reason」指向「說話 talking」;最外層則是「A Journey of Alchemy」、「the secret of eight points」、「in Nagual's time」和「Daylight of the Tonal」。以雙箭頭表示作夢時,思緒在感官(「看見 seeing」、「說話 talking」)、非理性(「感覺 feeling」)和「意願 will」之間流動。和《古老的感覺》不同的是,《知覺之翼─巫士之旅》的線條以十分曲折的方式呈現,不像《古老的感覺》線條圓滑沒有稜角,而且路線圖中沒有虛線;此外,《古老的感覺》所呈現的是封閉循環的圈子,而《知覺之翼─巫士之旅》則是向外延伸的無盡空間。

旁邊的所放置的《知覺的泡泡─在結束中開始》以及《知覺之翼II》,都是媒材相當衝突的作品。《知覺的泡泡─在結束中開始》利用乒乓球加工後堆置在柔軟的床上,使得整張床有視覺上的效果卻失去原有功能;《知覺之翼II》細小的針像是銀色的絨毛。這樣媒材的對比使用,在陳慧嶠之前的作品也有使用。由作品標題來看,乒乓球應該是「知覺的泡泡」,而白色的葫蘆應該是「知覺的翅膀」,和牆上的路線圖三個作品並置,整個展間的作品呈現出睡眠過程中半夢半醒的時刻。

除了神話、圖騰的使用之外,陳慧嶠仍試圖展現一種夢境般的場景。像是薊花不尋常的巨大,造成觀者縮小的錯覺;或是夢境的路線圖,在水中浮現的模糊不清的影像等等。而這些非理性的元素─神話、圖騰、夢境,由精神分析的觀點來說,這些都是人們的潛意識所反映出來的表徵。

以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學說作為創作靈感的,即是超現實主義。在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家中,歐本漢(Meret Oppenheim)的《我的保母》,所採用的是女性配件的白色皮質的高跟鞋,鞋跟朝上地被放置在銀盤上,並且在鞋根部分作了裝飾且用繩子牢牢地將一雙鞋子綑綁。歐本漢和陳慧嶠一樣,都不認為自己是女性主義者。[38]然而,歐本漢這件作品,和陳慧嶠的作品相較之下,拜物的性質更為強烈。佛洛伊德認為,鞋子是拜物物品的基本,因為它同時象徵了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官。細長的鞋跟則是陰莖崇拜的象徵物,而鞋子本身是容納雙腳,這種「容器」和皮質的質材都有相當強烈的性暗示。白色的裝飾物可能象徵著新娘的花結,或是小女孩般的無瑕,而繩結,在佛洛伊德的自由聯想中,則被視為陰蒂。[39]

《我的保母》這樣明確的、具有拜物性質的作品,或許可以歸因於超現實主義對於佛洛伊德思想的愛好,而作品多半也會被詮釋到和性相關的部分。[40]相較之下,陳慧嶠的作品當中也有潛意識的反映,但和超現實主義所重視的部分不同。佛洛伊德和榮格的精神分析論述中,藉由神話和圖騰對於潛意識的分析都有著墨。其中,佛洛伊德對於希臘神話的著迷是眾所皆知的,他認為早從古希臘神話開始,便有顯示出對於潛意識研究的興趣。[41]潛意識是人類行為的內在趨力,且來自於童年時代的影響最大。佛洛伊德認為,潛意識包含著童年時代的經驗、創傷等,並且大部分和被壓抑的「性欲」有關。[42]

榮格(Jung)同意潛意識的存在,但不認為所有的潛意識都可以用「性欲」理論來做說明。榮格認為性只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但「精神」卻是人類生活的全部。因此對於神話、宗教與藝術的需要不只涉及人生意義,更是直接反應了人類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共同生活。[43]榮格在進行宗教以及神話的研究時,和巴斯提恩有相同的結論: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原始部落中有某些相同的意象;這些意象在精神病患者和兒童上也可以找到。因此榮格提出人類存在著共同心靈的土壤,以培養共同的神話和原始意象的產生。榮格的結論是:在人的精神世界裡存在著一個神話創作層面,它不僅為精神病人和正常人所共有,也為不同文化和不同時代的人們所有。而這樣一個層面也就是集體潛意識。[44]

佛洛伊德和榮格在精神分析上最大的差異在於,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認為人的精神多半是在後天,尤其是童年時期所成長獲得的;但榮格卻認為有「集體潛意識」,也就是人類共有的基礎存在,因此這些心理特徵都是先天的,榮格將其稱之為「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又稱為「原形」。

陳慧嶠作品中採用希臘和埃及的神話,作為具有認同感的圖騰符號,說明了這種跨文化、跨地域的共通心理。作者在創作過程中,選取的並非本地的神話形象;而在觀看的同時,若觀者同樣認同這樣的創作意涵,也就是認同榮格所說的「集體潛意識」。

但是否如李維史托所言,這種認同感是一種過度交流之後所產生的無差異性的認同?在榮格的學說中,「集體潛意識」,也就是原型,代表著人一出生即有之的原始統一性,而「人的整個一生中,他所應該做的,只是在這個固有人格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去發展它的多樣性、連貫性以及和諧性。」[45]前面提過榮格將人的心靈分成三部分:意識、個人潛意識以及集體潛意識。意識是最容易被人所察覺的部分,對於意識的自覺運用與思維、情感、感覺和情緒等相關連。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意識會逐漸富有個性,而不同於他人,這時候便開始了人的個體化(individual)過程。[46]因此就榮格精神分析學的角度,集體潛意識是大家所共有的,如同陳慧嶠作品中對於神話典故的詮釋可以得到觀者的認同,這種認同甚至是可以跨地域仍被接受的;但這樣子的認同感並非如李維史托所言的過度交流,而是人生來即有之的。而作品中所呈現的「自我」,則是屬於陳慧嶠在成長過程中,慢慢將意識個性化,形成獨特的表現方式,將其共通主題用個「有」的手法表現出來。如將原始圖騰與神話結合,再搭配文字,這些都是屬於陳慧嶠個人的發想,也是她在創作過程中,逐漸豐富的表現。

陳慧嶠和榮格一樣,會紀錄夢境。[47]但陳慧嶠作品中的夢境,是一個「場景」而非敘事性地流動。在榮格派對於夢的解釋中,認為夢境不僅與夢者的生命階段有關,並且也是心理因緣的巨大網絡的組成;此外,榮格發現,這些夢境都遵循著某種順序或是模式,也就是榮格所稱的個體化過程。[48]因此。榮格對於夢的解釋,較為注重在敘事,也就是夢境流動的過程,藉此觀察夢者心理的成長。

在個展「懷疑者的微笑」(1997)中,除了《在我之中在我之外在空間的空間裡》那一座座大型的透明水箱及浮現在水面下的雲朵,整個展間有如潛意識的載體外,沒有辦法窺見太多關於夢境的影子。「此時此刻」中,每件作品的非功能性極強,似乎都可能是沿用陳慧嶠的夢境而再作變化。而「此時此刻」中的非理性元素,也並非陳慧嶠突然的發想。在1999年「矛盾與曖昧:陳慧嶠、董心如、蕭北辰聯展」中陳慧嶠所展出的兩件作品《水的凝視》和《迴轉的夜和風的陰影II》,便是從夢境所延伸出來,藝評家多半著重在陳慧嶠使用媒材的衝突性上,而較沒有提及與夢境的聯繫。[49]但從1997年到2006年的作品看來,陳慧嶠的創作是有在轉變的:初期使用框架明顯區分作品,以及作品呈現出的極限與冷感的風格;在這次的展覽中,作品明顯地跳脫了框架,且因為作品中加入了神秘色彩,使得作品風格不再像之前那樣冷感,反而更易與觀者親近。但是這些轉變中又保有了陳慧嶠獨有的特色,如媒材的衝突性,以及手工製作的精細感等。

坎伯(Joseph Campbell)的名言「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50]在陳慧嶠作品中所看到的,是藝術家將夢境與神話結合。若將夢境視為榮格所說的個人潛意識,而神話典故則是集體潛意識。當觀者漫遊在其中時,經過不同詮釋所營造出的不同脈絡,所賦予作品不一樣的意義。經由對於神話以及圖騰的方式,表達出集體潛意識的存在,但又因為觀者不同,對於詮釋作品的角度也有所不同,使得作品本身的意義更加多元,而不侷限在某個特定層面上。

(轉載自:議藝份子 第九期 2007.5.16 出版機構 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學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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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瑪悧,〈懷疑者的美麗捕捉〉,刊於《山藝術》第90 期(1997.09),頁74-75。
[2] 這些作品為《你是玫瑰我是針》,1993;《空中的火焰》,1997;《睡吧!我的愛…》,1998。資料均出於石瑞仁、陳慧嶠、蘇珀琪:《陳慧嶠此時此刻》。財團法人當代藝術基金會,2006。
[3] 陸蓉之,〈1990 年代女性意識的崛起和女性化的美學品味〉,《台灣(當代)女性藝術史》(台北市:藝術家出版社,2002),頁266。
[4] 石瑞仁,〈拜物女巫的法會〉,刊於《山藝術》第90 期(1997.09),頁74。
[5] 江足滿,〈拼貼女性藝術史─衣、布、剪刀與針線情〉,刊於《中外文學》第28 卷第5 期(1999.10),頁60-61。
[6] 謝佩霓,〈安全感盒裝,美感封箱〉,《典藏藝術》(no. 66,1998)。頁205-206。
[7] 黃茜芳,〈真金不怕火煉─陳慧嶠的創作路〉,《典藏藝術》第66 期(1998. 03),頁179。
[8] 展間的布置並非陳慧嶠的意思,而是根據當代美術館原有的格局。
[9] Kristin Thompson, David Bordwell 著,廖金鳳譯,《電影百年發展史》(台北:麥格羅希爾,1998) ,頁193-194。
[10] 皮爾士將符號區分為「指標」(signal)、「肖像」(icon)與「象徵」(symbol)三種。第一種「指標」中,符號和客體之間有物理性的連結或是因果;第二種「肖像」符號則是和客體相像;第三種「象徵」符號,注重的層面並非自然意義而是文化上的意義。理解作品符號的真正價值,在於人們重新思考「意義」為何,而非全然地接受;若將作品視為符號或是符號的組合時,觀者所關心就不只是在視覺層面上,同時也關心到意義是如何展開。這樣的符號架構使得人們注意到作品的功用是作為意義的載體,符號是基於已經被建立的社會成規整體,並能藉由類似事物所指涉。李建緯,《符號學是什麼─由藝術作品談起》(台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1993),頁3-5。
[11] 〈陳慧嶠─此時此刻〉,刊於《當代藝訊》(2006/09/23-11/19)。
[12] 長島晶裕、ORG,《星空中的神話》(台北市:春光出版,2005),頁168。
[13] 長島晶裕、ORG,《星空中的神話》(台北市:春光出版,2005),頁74-75。
[14] 〈陳慧嶠─此時此刻〉,刊於《當代藝訊》(2006/09/23-11/19)。
[15] 長島晶裕、ORG,《星空中的神話》(台北市:春光出版,2005),頁168。
[16] 李永東編,《埃及神話故事》(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8),頁109-111。
[17] 李子弘編,〈蛇究竟是撒旦還是神聖的使者呢?〉,《對符號圖騰的101 個問題》(台中市:好讀出版,2006),頁50-52。
[18] AbyWarburg, ‘Images from the Region of the Pueblo Indians of North America,’Art of Art History: A Critical Anthology(1923): pp.177-206
[19] C. A. 托卡列夫,E. M. 梅列金斯基,魏慶征譯:《世界各民族神話大觀》(原名:Mythologies of All Races)(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頁998。
[2]艾恩斯(Ions, Veronica),杜文燕譯:〈蛇蟒和海怪〉,《神話的歷史》(原名:History of Mythology)(台北市:究竟出版,2005),頁92-93。
[21] 艾恩斯(Ions, Veronica),杜文燕譯,〈超越人類極限〉,《神話的歷史》(原名:History of Mythology)(台北市:究竟出版,2005),頁110。
[22] AbyWarburg, ‘Images from the Region of the Pueblo Indians of North America,’in Art of Art History: A Critical Anthology(1923): pp.177-206
[23] 除了藥神之外,希臘人神話中蛇也有其他的象徵涵義。坎伯(Joseph Campell),李子寧譯,〈混沌初開:人類與神話的起源〉,《神話的智慧》(台北縣:立緒文化,1996),頁34。
[24] 岑家悟:〈釋圖騰制〉,《圖騰藝術史》(板橋市:駱駝出版社,1987),頁9。
[25] 佛洛伊德(Freud, Sigmund):〈對亂倫的恐懼〉《圖騰與禁忌》(原名:Totem und Tabu),劭迎生等譯。(台北縣:知書房,2002),頁38。
[26]佛洛伊德(Freud, Sigmund) ,劭迎生等譯,〈圖騰崇拜在童年時代的再現〉《圖騰與禁忌》(原名:Totem und Tabu) (台北縣:知書房,2002),頁161-163。
[27] 佛洛伊德(Freud, Sigmund) ,劭迎生等譯,〈圖騰崇拜在童年時代的再現〉《圖騰與禁忌》(原名:Totem und Tabu)(台北縣:知書房,2002),頁165-166。
[28] 佛洛伊德(Freud, Sigmund) ,劭迎生等譯,〈圖騰崇拜在童年時代的再現〉《圖騰與禁忌》(原名:Totem und Tabu)(台北縣:知書房,2002),頁169-170。
[29] Warburg, Aby, “Images from the Region of the Pueblo Indians of North America”(1923), inArt of Art History: A Critical Anthology, 179-181。
[30]坎伯(Joseph Campbell),李子寧譯,《神話的智慧》(台北縣:立緒文化,1996),頁5。
[31]坎伯(Joseph Campbell),李子寧譯,〈混沌初開:人類與神話的起源〉,《神話的智慧》。(台北縣:立緒文化,2002),頁26。
[32] 佛洛伊德(Freud, Sigmund) ,劭迎生等譯,〈圖騰崇拜在童年時代的再現〉《圖騰與禁忌》(原名:Totem und Tabu) (台北縣:知書房,2002),頁169-170。
[33] 李維史托(Claude Lévi-Strauss),楊德睿譯,《神話與意義》(原名:Myth and Meaning)(台北市,麥田出版,2001),頁30-31。
[34] 坎伯(Joseph Campbell),李子寧譯,〈神聖之源:東方的常青哲學〉,《神話的智慧》(台北縣:立緒文化,1996),頁144。
[35] 李維史托(Claude Lévi-Strauss),楊德睿譯,《神話與意義》(原名:Myth and Meaning)(台北市,麥田出版,2001),頁32-33。
[36] 李維史托(Claude Lévi-Strauss),楊德睿譯,《神話與意義》(原名:Myth and Meaning)(台北市,麥田出版,2001),頁41-43。
[37] 李建緯,〈符號學是什麼─由藝術作品談起〉(國立台南藝術大學,1993),頁9-10。
[38] Caws, Kuenzli, Raaberg 編,林明澤、羅秀芝譯,〈陰陽同體:與歐本漢一席談〉,《超現實主義與女人》(台北市:遠流出版,1995),頁99-115。
[39] Dick, Leslie, “You Shall Go to the Ball”, in Modern Painters (New York: LTB Media Production Department, 2003), pp. 61-63.
[40] 現在有人試圖為此翻案。如Dick, Leslie, “You Shall Go to the Ball”, in Modern Painters,文中便有提到不贊成這樣的自由連想法。
[41] 佛洛伊德曾說過:「在我之前的詩人們和哲學家們就已經發現了潛意識,我發現的指示前意識的研究方法。」出於常若松,〈個人潛意識〉,《人類心靈的神話》(台北市;:貓頭鷹出版,2000)。頁122。
[42] 佛洛伊德(Freud, Sigmund), 劭迎生等譯,〈圖騰崇拜在童年時代的再現〉《圖騰與禁忌》(原名:Totem und Tabu), (台北縣:知書房,2002)。
[43] 在分析人類心靈狀態時,將其區分成為意識、個人潛意識、集體潛意識三個部分。常若松:〈個人潛意識〉,《人類心靈的神話》。(台北市:貓頭鷹出版,2000)。頁123。
[44] 此為榮格整理精神病患的病例之後所提出的結論。常若松,〈集體潛意識〉,《人類心靈的神話》。台北市:貓頭鷹出版,2000。頁130-131。
[45] 常若松,〈個人潛意識〉,《人類心靈的神話》。台北市:貓頭鷹出版,2000。頁122。
[46] 常若松,〈個人潛意識〉,《人類心靈的神話》。台北市:貓頭鷹出版,2000。頁122。
[47] 黃茜芳,〈真金不怕火煉─陳慧嶠的創作路〉,刊於《典藏藝術》第66 期(1998. 03)。
[48] 卡爾‧榮格(Carl G. Jung)編,〈個體化過程〉,《人及其象徵》(台北縣:立緒文化,1999),頁186。
[49] 陸蓉之,〈如墜雲中,影不相隨〉,《藝術家》(no. 291,1999),頁344。
[50] 坎伯(Joseph Campbell),李子寧譯,《神話的智慧》(台北縣:立緒文化,1996)。頁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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