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普
Tsong 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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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普:將「生活」化做修辭
文 / 李維菁

仔細看看莊普會發現他是極端的人。他喜歡熱鬧,也常往熱鬧的人群中跑,但在熱鬧的當頭上,他卻突然沉默,迫切地想要逃離。但是他也耐不了孤獨太久,在隻身的孤獨中,他很快地又朝熱鬧駛去。
莊普一九四七年生於上海,上頭有年紀相差頗大的兩個哥哥與姊姊。身為老么的他兩歲的時候隨著家人逃難到台灣,兩個姊姊隨著祖母留在上海。兵荒馬亂中,他隨著媽媽從上海、南京到檳榔嶼,他的父親先是在泰國、菲律賓等地為《華僑日報》工作,後來到了台灣與家庭會合。到台灣不久後父母離婚,他跟著在復興木業公司服務的母親生活。「這大概是我一生都跟女人緣分較深的原因吧。」
不過,莊普與父母家人疏遠,親戚談起也說他最令人頭疼。他不會大吵大鬧,只是不理不踩加以抗拒。從復興小學,到初中的汐止中學,高中更是從東方中學唸到當時太保興盛的復興中學也都讀不完。家人看他什麼都不做只愛畫畫,於是送他去讀復興美工。
他說,自己少年時期長年的不快樂,最初因對於父母離婚的不能理解。悶悶地,於是胡思亂想,對於什麼都心不在焉。「虛無」,他這樣形容年輕的自己。
從來不讀書的莊普後來之所以看書,是因為二哥的關係。
「我的父親老說我是虛無主義者,沒有目標,沒有規畫,成天無所事事。」莊普說,幸運的是他那文人出身的父親並不貶低他。他於是照樣過著街頭閒晃、西門盯的電影一家看完一家,以及家中埋頭畫畫的日子。
埋頭畫畫是他虛無心靈最大的寄託。有趣的是,他開始畫畫也是因為二哥。他的二哥是街坊裡的模範生與文藝青年,會讀書,聽交響樂,會畫畫。莊普本來美術作業都是二哥幫他畫,後來開始畫畫,就是之前看著二哥怎麼畫,自己開始捉摸的。莊普雖然功課不怎麼樣,倒是美術比賽老是輕輕鬆鬆地拿到第一名。
讓少年時代的莊普更加投入繪畫的還因為他的初戀。初三的時候他喜歡上鄰居同齡的女孩,單戀的莊普總是看著家對樓的女生窗口的一舉一動,幻想著她卻不能表白。終於有一次莊普鼓足了勇氣,趁她上學時遞了張字條給她,兩人這才開始交談。女孩說自己的美術不好,莊普便自告舊勇地替她做美術作業。沒想到莊普替她做的作業,輕鬆地得到名次。一方面是輕鬆自在便獲獎,另一方面則是討喜歡的人歡心,莊普在繪畫上得到很大成就感。
莊普說,兩人一塊喝咖啡,看電影,但他始終不知如何表達愛意,只好不斷地為女生畫美術作業。「結果,她畢業沒多久就結婚了,好像對象還是她學校的體育老師。」失戀的莊普更是難過,益發地將所有的情感發洩在畫畫上。
莊普說,記得少年時期的自己畫的是一種類似立體派的畫風,儘管自己當時並不知道立體派為何。苦悶的他總是在畫紙上將人切割變形,心情不好,每一天都畫滿一屋子的畫。莊普在繪畫的種種元素中,最早入迷的是色彩這一項。莊普說,他對於色彩是最為敏感的,從色彩的豐富開始,才逐漸地開始對於空間、形體的掌握。
莊普的交游廣闊也是從年輕時代就開始的。在學校裡莊普常被太保欺負,原因是他愛漂亮,普通的制服不穿,一定要穿去中華路特別訂作的,比較合身的那一種。頭髮也不理髮禁,總是留長些。另外,他喜歡做些在當時保守的社會環境中被視為「奇裝異服」的打扮。因此,學校裡的太保常找他麻煩,罵他穿得太囂張,動手打他。不過,有人欺負莊普,也有人保護莊普。莊普與一些混幫脈的同學有些交情,他們認為莊普是畫家,覺得要好好照顧他。另外,莊普由於常翹課去西門盯混,加上東方中學的朋友一個介紹一個,也結識了不少西門町混的幫脈兄弟,本省掛的與外省掛的互看不順眼,莊普卻是不同的幫派朋友都能交。「我好像一直如此,與真正的家人疏離,卻被外頭的朋友接納。」
復興美工畢業後他拒絕考大學,當完兵就飛往西班牙。高中的時候他就自視甚高,想當畫家的自己看不起當時的學院訓練。不但是學院的僵化,莊普對於當時社會的環境、社會領導階層的箝制作風、整個台灣的環境都讓他感覺處處受限,活得難受。
「去西班牙我是抱著完全放逐自己的心情去的。」沒想到,一到異鄉,他卻活過來了,什麼奇裝異服,什麼晃盪的,在西班牙的環境根本沒人會數落你,在台灣顯得奇特的在那裡卻顯得平常。
連一句西班牙話都不會說的莊普,一到西班牙就進入了馬德里大學的藝術學院。在西班牙的時候,覺得班上的每個人都是末來的藝術家,他興奮地打起精神覺得自己一定要和他們一起成長。
事實上,馬德里大學的藝術學院有五百年的歷史,以繪畫的傳統訓練為主,逼得莊昔必須一切從基礎開始學習。素描、畫布製作、顏料製作、美術史、壁畫、透視學、解剖學等一樣都不能少。
莊普說,在學院五年他的人緣好,同校的學生對他的保護有加。如果他翹課,他們約他出來,狠狠地教訓他,他們還檢查莊普的作業是否確實完成。有人負責專盯莊普的西班牙文進度,有人負責解剖學作業等等。讓莊普覺得感動之餘,奮發向上。從第一學期每一學科都被當掉,到第二年就可以與同學平起平坐。
在西班牙的第五年莊普與一位西班牙女孩結婚,這場婚姻達十三年。
畢業後的莊普在西班牙繼續待了三年。他說,畢業後面對真正的創作生涯,也開始必須去找出自己的個人風格,卻發現在西班牙發展相當困難。當時西班牙環境不景氣,他必須去畫廊自我推銷。但是經濟不好,西班牙失業率高,畫廊對外國人的接受度低。他感到失望,卻又下不了決心回台灣。最後是太太下的決定,兩人一起到台灣,就算是冒險也要做。
一九八○年回到台灣,莊普就住在花園新城。由於朋友的關係,他接些設計工作等等賺錢過日子,後來則進入好友王行恭服務的房地產公司企畫部。在王行恭下頭,有朋友罩著,他不會做設計,每天在辦公室內瞌睡,要不就外頭閒晃,兩萬塊的薪水也拿了兩年。好處是這家公司位於台北市光復南路附近,莊普總會到附近的「春之藝廊」坐,頻率之高讓不少畫家以為莊普是忠實觀眾,卻不知他是因為無處可去。而他也在這個畫廊結交到不少藝術圈的朋友,像是林壽宇、陳世明、賴純純、胡坤榮、程延平、陳幸婉‥‥等人。他說,記得當時台灣畫壇上正當紅的是林惺嶽、何懷碩、江賢二等畫家。
莊普在台灣的第一次演出正是在「春之藝廊」與陳世明、程延平共同的三人聯展。莊普以多種媒材的嘗試表現,獲得媒體與收藏家相當好的反應,所展出的作品全數被買走。次年又在「春之藝廊」舉行了他的首次個展。這次莊普則以單色繪畫的表現推出。
八○年代台灣的當代藝術開啟了相當精彩的首頁,莊普等具備西洋學習經驗的藝術家,在藝術界渴望打造一個有別於台灣過去傳統理解的藝術的前衛表現方式。 莊普說,過去傳統的繪畫強調的還是遠中近景的構圖,並且一定要融合透視的造形。莊普想強調的是書面上無焦點的嘗試。另外,材質的變化探索,形式與環境的變化融合體現,將生活周遭「當下」的一切轉化在作品中。
這個時期這些藝術家追求的理想,與六○年代五月、東方畫會的藝術家追求的自傳統中突破,意義上是不同的。他們沒有延續傳統的包袱與使命感,盡力地去發掘:新的形式與可能。莊普表示,其實在那個年代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行的新展望大展是相當具備指標性的一項當代藝術發展指標。他記得一九八五年第一次新展望舉行的時候引起了極大爭議。因為許許多多畫博統的或是老字輩的藝術家都落選了,而莊普與陳幸婉則獲得首獎。「這是官方的大展首次推崇前衛表現。」
不過,這批從國外留學帶回新的藝術表現的藝術家在叱吒風雲時,在八○年代後期也受到當時本地新興藝術家的強烈批判。莊普說,當時一些初出本地藝術學院的年輕藝術家,像是台北書會、一○一畫會等等的藝術家提出創作反映台灣社會現狀的主張,批判莊普與同儕的藝術,只專注材料上的變化、形式的探索 。「我記得,他們指責我們是『戀物癖』、『清教徒』,甚至是『落伍的舶來品』。」
「當時所爭論的問題今天看起來也許都沒有好爭的了。」莊普說,即便是自己大量地探尋形式的可能,在創作生涯的發展上,也一定會思考自已與生活環境的關聯,因為環境是自己的立足所在,是自已的根基養分。「但是,與環境的關係轉化在藝術上,不是在形式本身的選擇,強調是內容承載的豐富。」
「藝術家專注在形式的研究上,這樣的垂直思考一定會走到極端,會與社會脫離。」莊普說,這點一直是當初約莫同時期在藝壇發展的藝術家朋友們,尤其是在國外吸收到新的形式回國的朋友們,後來常常爭論的重點。對於同一個問題的理解與解答不同,成為創作理念上的相異,也影響了後來不同的創作發展。
莊普說,其中一部分的人傾向形而上的路線,認為藝術家進入了工作室後,便將外界的干擾隔絕,以藝術表現自已的思考與領悟。而他自己則屬於另一類,認為藝術與生活是無法隔離的,藝術表現與思考沒有工作室的門外與門內之分。第一類走向了宗教情懷,另一類則勢必減少了藝術的形式化而走入環境。
「我自己在創作上則認為,形式得以做某種程度的延續,作品的內容則得以轉化改變。」莊普說:「這樣的嘗試是我到今天都在進行著的。」
他說,剛開始自己逐漸從抽象系統思考,帶入許多較具敘述性的語言。像是一九九○年在北美館的個展「軀體與靈魂之空間」,莊普便可以見到從材質主義者向文化符號運用的開端。他說,像是自己仍是運用現成物,但帶入運用了鋤頭、水桶等等生活文化的符號性元素。他將自己的想法歸於一句:「將當下的片刻收入作品」。
莊普多年來所建立的藝術風格,主要在於一種傾向極限主義的美學,加入大量的指涉性的敘述符號,品味上尤其傾向文學性的意涵。
其中,以莊普最具代表性的「印格繪畫」為例說明應該最為貼切。他多次展出「印格繪畫」,將畫面細細地區隔為小塊小塊印章般的扁平,小塊色彩像是無機的材質般,莊普加以重新組合運用,時而成為影像的錯亂,時而則回頭與文字結合。莊普一九九五年在竹圍工作室的個展,便將印格繪畫的理念擴大,整面的磚牆成為一格一格的細密切割,每一細細的格內填上不同友人的名字。極限的美感趣味,然而又不是極簡的概念,而是一種文字語言邏輯的,名字做為符號指涉藝術家以及現代人生活的重組。同時,印格畫也從過去畫布上的表現,轉成空間的思考。「這便是我所說的,延續一定的形式風格,但將生活體會融入的例子。」
這不但是莊普的創作理念,更是延伸著莊普對於藝術家這種角色在社會上定位的思考延伸了。
「藝術家好比拿到一張上帝的通行證一樣。」莊普說:「藝術家應該比平常人有能力,將生活上的東西,化做修辭、標點,使成為一首詩。」
然而他說自己有時候還是對於自己當了一輩子的藝術家這事,有些矛盾的心情。他說,還未真正成為藝術家時的自己,像一艘靠港的帆船,想要出航往自己的理想國去,看看海闊天空。如今,自己是離港好遠好久的船了,覺得自己在老去,同輩的朋友許許多多都上岸了,我還在海中行。「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危險,有種不知何時靠岸的落寞。」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20期(2002.01台灣中堅畫家映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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