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普
Tsong 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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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格:「方寸」之地
文 / 陳泰松

要談莊普的小方塊,必須先具備一個基本的認知:它從來就不是所謂「抽象」的產物。換句話,這裡沒有康丁斯基的傳奇,也不像蒙德里安那樣在繪畫上有個「具象」到「抽象」的歷時演變;起初有個在形象上可加辨認的再現物,經由一連串的抽離過程,逐漸被消解成一些點線面等基本的幾何元素──其作品《樹》便是一例。那麼,莊普的小方塊又意味著什麼呢?

印的修為

首先,這是面積約僅一平方公分的正方形,莊普反複地將它一點一點、相當工整地印滿在整個畫面上,猶如網目攤現在觀者眼前;而事實上,在其創作歷程中,這種樣貌幾乎可說是自始便是如此。誠如陳國強所指出的,莊普會有如此開端是得之於他對西方學院派素描的一種體察:以「斜線」或「網紋」處理寫實畫面的筆法,以及這種筆法在畫面上反複出現的操作。據此,莊普解除其所負載的「再現」功能,將它改寫成一種能體現東方思維的繪畫語言;這是試圖以點印方格的反複動作,使操作者在此過程中逐漸忘卻其所投注的事物,最後進入一個空無的、無役於物的意識狀態──也就是說,試圖把「印」的反複動作,轉化成一種滌盡理性思維的自我修煉。關於這點,在一篇重要的文章裡,林志明特別提到「藝術對作者本身的作用」,並舉傅柯(M. Foucault)在《性史》(Histoire de la sexualite)中所創說的「生存藝術」(lart de lexistance)而指出,技藝(techne)實際上可造就「自我陶冶」,「一整套對自我的練習,實踐及各式活動」。

不過須注意的是,莊普這種自我修煉的創作模式卻有個轉折。就以此次展覽《在線上》為例,若非到訪其工作室,我們則是見不到這番景致的:偌大的畫布緊挨著牆,幾個人氣定神閒地在上面印著各種顏色的小方塊,一點一點地合力將整個畫面填滿。很顯然地,藝術家在此抽身,退居幕後,似乎已不再是一位事必躬親的作品製作者──而「印」這種具有自我修煉的行動意義自然也就被抽離了。當然,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可議之處,因為在當今藝術裡,委託他人製作本是常有的事,根本無礙於原創的本義。然而,值得玩味的是,莊普的「無為而治」,與其說是更加契合「無役於物」的創作態度,毋寧說是讓人更得以直視其畫面本身自始所涉及的、一個屬於西方現代主義的美學課題:圖形與背景的關係──或簡稱為「圖∕底」關係。

圖∕底的運作

在《眼科的潛意識》一文中,美國藝評家羅莎琳.卡蘿絲(Rosalind Krauss)為了剖析現代主義多樣的「視像的感知世界」,以語義記號學著名的「方陣」(見圖)邏輯來演繹「圖∕底」關係,說明「圖∕底」這個二元對立項是具有衍生性的,表面上看起來像是隨舉的細節,但作為一種「文化實踐」,卻能產生一系列調節性的變形、或邏輯的再格式化。

茲就這個帶有結構觀點的方陣來看,彼此對立而互補的是「圖」(figure)與「底」(fond)、「非圖」(non-figure)與「非底」(non-fond)這兩項;彼此否定而矛盾的是「圖」與「非圖」、「底」與「非底」這兩項。邏輯上來講,既然「非圖」等值於「底」,那麼「非『非圖』」(non-non-figure)這種雙重否定便可名之為「非底」;同樣地,「非『非底』」(non-non-fond)亦可以「非圖」來加以表達。

卡蘿絲在此指出,「圖∕底」的分辨是我們對事物的「感知基礎」,沒有它就沒有任何視像的可言──也就是說,「視像的產生勢必建立在分離的、與相異的空間維度上,並能讓人分辨出何者是物體,何者是跟它形成對比的、從中得以浮現的背景或地帶」。卡蘿絲認為,現代主義的邏輯可以說是「視像的邏輯」,而且這種邏輯必然被包含在視像的這些感知項之中,但也必然反過來包含它們;而「非圖」對上「非底」便是對它這個區域的陳述。換句話,「非圖∕非底」可被視為「圖∕底」的一種特殊的變形,它生產出現代主義之各式各樣的「圖像」(icon):諸如網格、單色畫、渾滿的滴畫(all-over)、色塊畫、奧義難解的古典拼貼、小方格以及同心圓等等──我們不難想到蒙德里安、(Rochto)、克萊因、波洛克(Pollock)、凱利(Kelley)、立體派諸家、索勒維(Sol LeWitt)、杜象等人的作品;甚至,在達利(S.Dali)的超現實幻景畫中有關「圖底反轉」的再現手法,亦可作為「非圖∕非底」的另一種讀法。

問題的癥結在於「非圖∕非底」對「圖∕底」這個屬於經驗層面的項的轉化。卡蘿絲在此指出,「就算這兩者各自有法去解開自身原初「圖∕底」、「非圖∕非底」的區分,但造就這種區分的諸項則是無法被抹除掉的」;因此,她幾乎以黑格爾的辯證用語「奧伏赫變」(aufheben)反證道:「剛好相反,這些項同時被保存著與被取消了;或因為被取消了而被好好地保存著。」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在現代主義的藝術表現裡,「圖∕底」這種經驗層面的視像必須被取消掉,以利於彰顯某種東西像是「感知物體在視像中顯現的先決條件」;也就是說,一個更高的、更具形式的視像階段,所謂「視像領域的結構」──它辯證地取代「感知領域」。談到「感知領域」,它始終是位於它的對象之後,是「布景、地帶、或支撐面」;而視像領域的模態則是完全沒有空間前後的接續感──因為「作為一個絕對同時性的模子,它的結構必須是以完美的共時性來加以指定,而這個完美的共時性則是把視像轉變成一種『認知形式』」。總之,卡蘿絲在此說道,在「圖∕底」前後接續的經驗空間之外,必須要有這個『全部一體』(all-in-one)的東西存在,以便把『視像中的接續感』再重新結構一次。

「印」的寓意

且從這些複雜的理論回到莊普的畫面上。小方塊所代表的「印格」重複地、均質地填滿整個畫面,縱使偶有顫動的視覺效果,但在整個畫面上是不具有空間前後的接續感;也就是說,這些「印格」根本是「塗」底的,平面地、整個一起地呈現在觀者眼前。很顯然地,「印格」這種圖像,正是卡蘿絲的方陣邏輯「非圖∕非底」項的表徵──因為「印格」既非是「圖」(因為它是被用來塗「底」的)、亦非是「底」(因為「底」整個被它塗掉)。我們可以說,「印格」正是「視像領域的結構」,表徵了現代主義繪畫對背景(「底」)的一種取消。

不過,正如「非圖∕非底」是「圖∕底」的一種特殊的變形,辯證地保存「圖∕底」的感知領域,莊普印畫的「非底」所在正是背景(底)被提升到作品表面之處,而被作品吸收為「圖」──這可在方陣中找到「非底」與「圖」彼此有如鏡子的反映關係,等值對應;只不過這裡的「圖」已不是畫裡的「圖」(非圖),而是畫面本身的外形,畫的「框架」在此被凸顯出來。

由此來看,莊普的整張畫是一幅印畫,它不是要印出什麼「圖」,而是要使「印」本身就成為一種「圖」︰一種無文的「圖印」──這由不得讓人想到西方六○年代「支撐∕表面」的藝術表現,特別是托賀尼(Toroni),機動性地在畫廊、美術館牆上點印特定筆號的方格印畫。

於是,莊普的畫作,不是讓人要在「圖∕底」區分原則下去看出裡面有何可加以辨識的再現圖形,而是提供一個由無數「印格」所重複形成的「非圖∕非底」,前述所謂的「視像領域的結構」;而這個結構無疑是先天地標示了觀者的身份所在,使觀者與畫形成一種直接面對面的關係,而非傳統再現畫面是企圖把觀者吸納到其中的世界裡。更進一步地說,這種直接面對面的關係,正也揭示了莊普畫作本身的物質性,當中記號的不通透性──通常,記號是一種介質,目的是為了藉由它去指涉某物,但這裡的記號則不是,目的就是要自我指涉,顯現自身。那麼,如果說莊普的畫作體現了禪意、道家等東方特有的思維,這種體現不在畫面上操演著充滿神韻的筆法,去複製文化的圖騰樣式,而在於把畫作本身當作「物質」來加以操演的方式︰「印」的動作。耐人尋味的是,除了莊普把西方傳統素描的筆法轉化為他的印畫之外,莊普把他這種帶有西方現代主義「圖底」問題的印畫再轉化成一種具有東方思維的行動;而這或許是時代使然,迥異於臺灣六○年代「五月」、「東方」畫會對「大敘事」的執念,莊普的印畫並非旨在以演化東方傳統藝術為使命,其所展現的「自我修煉」的浪漫主義比較是著眼於當下的、非以歷史傳承為訴求的個人實踐,遠非「文化認同」這種身份表態之單音語調所能道盡的。

總之,看莊普的印畫,「印」是個關鍵︰它是手部行動的單元,同時也是一種「心印」(「性情品格的跡化」)的活動;也就是說,「印格」在面積上所持有的方寸之地,既是外化的行為,同時也是內化的心境──就如同中文的「方寸」被解釋為「心」。不過,這也是問題的癥結,因為「印」並非如此與事實相契,至少在此次展覽中,莊普不再親手操印畫作;是故,我們不妨把現場中展出「手印」照片看作是他對「印格」的另一種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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