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普
Tsong 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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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印千江 ─ 記莊普至西班牙開個展及其觀後感
文 / 林經豐

曾經來西班牙習畫八年的莊普,返台八年後,七月間又重返斯土,並在離馬德里近兩百多公里外,現代藝術頗受重視的關卡城(Cuenca)展出為期一個月的近作。

莊的繪畫表面上看,非常具有西方現代藝術的批判精神。但細心推究,卻饒富東方的內省哲思。西方的繪畫來源是基於邏輯的概念和人性的概念。邏輯性的理解和思想是西方智慧上的一個特質,中國本身並沒有發展出這種文化傳統。西方的邏輯概念又源自 Logos(本義語言),其分位和中國的「道」約略相等(註1)。但在西方由語言發展出來的藝術特質,在中國則是由在道路行走發展而出的,這就如同胡適所說,中國禪家修行者是以「行禪」(walking meditation)悟道一樣,因此中國的畫家喜歡旅行,可以「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在「到處雲山是我師」的陶融下,藝術家也較能超越寬廣嚴實的客觀世界,而不為外物所役,也就是說,由主觀向外舒展,再凝鍊內收而得到心靈的自我解放。古時中國畫師鼓勵後學,若要成為一個大畫家,除了讀書破萬卷,還要多遊歷名山大澤,然後天下山水名蹟自可羅列胸中。所以西方的藝術家很多是雄辯家,重視分析、透視的邏輯原理,而中國的畫家很多卻是講究煙雲瀑布的隱士,希望人與自然由相化而相忘,道理即在於此。莊的繪畫面貌接近西方,翻開西洋現代美術繪畫史,就可發現莊早期的作品受美國馬克托比(Mark Tobey, 1890-1976)影響,而近期作品則接近歐普藝術的「視覺回應創作」(Responsive Eye Creation)。

馬克托比是什麼人呢?他是美國藝術界第一個在歐化的熱潮中,回首注目東方,並指出下個世紀將是太平洋世紀的藝術先知。他也劍及履及,不但親臨禪院參禪,還和一位華人學習書法,並從書法的剛柔並濟和氣韻生動中得到啟示,而創出「白色書法」(white writings)的繪畫風格,進而影響到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庫寧(Willem de Kooning)和其他的一些抽象畫家(註2)。莊早期的作品受他影響很深,也因此能脫去一般虛矯甜俗的氣息,而不自覺地趨向色即是空的意念,但此處的「空」不是西方的空虛或空無,而是與某個特定的對象同在。沒有形象的存在,就不會有「空」的意念產生。形象的存在,在繪畫的條件而言,就產生二次元的空間問題。莊目前的作品仍企圖完全擺脫慣有的空間處理的問題,沒有所謂的定點、散點透視原理,他只先在畫布上畫出無數個整齊的小四方格子,然後在每個小方格子上以固定的幾種顏色重覆地「印」出相似的圖形,這種造形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四方連續圖形,而不甚了了;其最大的分別是,它是人為的藝術品,而不是機械式的製圖。乍看之下沒有突顯的主題,但仔細玩味,卻可發現每一個孤立的方格,富有不同的明度與彩度變化,其中包含了不同的張力和質感,似乎不安於方格子的囿限,要向上下左右四邊推擠突破,進而衝進另一個空間,造成與另一個顏色的重疊交錯;這種看似對稱,其實不對稱的變化,是經過邏輯的思考和秩序性的審美的處理。所以從技巧性的角度而言,莊的作品是接近西方的一種繪畫批判性質。

觀者若再移動位置,站在離畫面一個適度的距離,則又發現原來被四面框限的方格色彩,在視覺上造成了另一種景象,反有了無限的空間,可以來回自由地相互變動。它的空間問題與透視原理無關,但利用四方連續和色彩的互動,而造成無限空間的延續,其象徵語彙反而浮現了東方的內省和沈思的哲學意味。

莊最獨特的是強烈的「自我」(individuo)而非「主觀」(subjectivo)的表現風貌。他以一些上述的四方連續作品為基調,進一步把大小不同或相同尺寸的作品,與不同色系或相同色系的作品,互相重疊而呈現多種秩序性變化的作品,再綴以木條或繩索,很能化除繪畫二元性空間觀念和繪畫材質的滯碍,使作者的創作語言更能超昇造形的模式,提出作者對美強烈的「自我」感覺來。1917年杜象以驚世之作——「泉」(Fountain, Ready-made,事實上是小便池)來抗議藝術的習慣性,也是出於強烈的「自我」觀念。「庖丁解牛」就是藝術要「心不為形役,不為物滯」,從習慣性的滯碍解放出來的一個很好的說明。莊早期的作品一向也講究寫實傳神的技巧,但他現在作畫時猶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完全排除技巧的拴縛。在他作品完成,舉行雞尾酒會時,佳評不斷,那時真是「提筆而立,為之四顧而躊躇滿志了」。

由於莊的畫面已盡量抽離了人物花鳥,甚至抽象符號……等種種具有感性的成份,所以他的畫少有「觀賞」的條件存在,應該改以「觀想」的態度去對待它。這使人想起佛向弟子拈花示意的故事來,禪宗曾強調不立文字,見性成佛的自由心證,要人們致力發掘自己身上特異的本質。「此心虛明,萬理具足」,傳心或心印的目的就是要破除執著的桎梏,因此有「向裏面看,汝即是佛」的觀念提出。莊有些作品只是沿著小四方格子的對角邊,以細線縫製而成(此類作品有一幅被台北市立美術館收藏),這原是非常枯燥無味的工作,可是作品的完成,卻能使人們在「觀想」這些作品時,提出「可供沈思的問題」(Problema de Meditac’o),因而引導或激發「向裏面看,汝即是佛」類似禪機的另一層屬於藝術心境的自我了悟。尼采也有一句話對激發自我的靈思,有異曲同功之效,他說:「當你看完我的書後,你發現的不該是我,而是你自己。」觀畫原來不需要什麼大道理,就像參禪不需要教理一樣,但要靠個人的修為和智慧,以直覺去領悟。南宋馬遠作畫喜歡留下大塊空間不著墨跡,時人常斥之曰:「殘山剩水,宋偏安之物也。」但唐文鳳獨排眾議,在其畫上題跋指出:「世人以肉眼觀之,無足取也。若以道眼觀之,則形不足而意有餘矣。」其實「道眼」就是一種慧思靈悟的心境,在披閱畫中構圖,藉心目遲回,神遊意會之餘,陡然得之的心靈意象。莊的作品是表現出一位藝術家對自然或人生的觀照所得的印象,而「不為造物役」的自我解放,予人以寒塘雁跡的空靈禪思,充分表現了他個人了無牽罣、自適自在的灑脫個性。這就像荒郊外飛來的一隻野雁,無心地在平靜的湖上映下牠的身影,而湖水也無心地回映出孤雁的影子一般,情留象外,天然自成。其實要想以「道眼」來「觀想」藝術家掇取造化生機,及與客觀世界相印相融後的「心靈意象」,最高的意境也該做如是觀。元趙孟頫不是早就提示過了嗎?——「欲使清風傳萬古,須如明月印千江」!

一九八九年七月寫於關卡城
(雄獅美術1989年9月2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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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參閱徐復觀著「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編,時報出版社 pp.434-435
註2:Arte USA, Fundacion Juan March, Madrid, 1977, p.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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