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勇
Ku Shih-Y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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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時空對質: 顧世勇的《時空封包》
文 / 陳蕉

時空封包

回不去,這是一群回不去的幽靈,一群各自被囚禁在其過往的老物件。它們滯留在那一個、一個由某個特定的時代所封裝而成的「時空封包」中,兀自在其中嗡鳴作響。它們靜默,但卻不是瘖啞失語。那一條昔日曾以其鮮明造型及張揚著強烈逸樂情緒的螢光橘、藍紫等多色條紋,對此地六○世代曾同時帶來衝擊與驚喜的嬉皮喇叭褲,就如同那一盞扇葉發黃的三葉小風扇一樣,它們緩緩地以一種觀看對象自身的凝視,回應著我們對於它們所投注的注視。在這種來自於物的觀看中,物的低語未曾間斷,即使我們並不真的那麼清楚它們在說些什麼。

顧世勇刻意在擺置上或構圖上所作出的選擇與安排,確實讓每個群組中個別物件之獨特性與其所處的群組系列之間存在著一種脆弱而微妙的聯結。每一個物件與其所屬系列中的其他物件,雖擁有某種共同的語彙,然而卻又各自說著各自的語言。儘管如此,正如藝術家所意識到、並樂見其發生的,他刻意作出的任何介入,並未解開那彷彿一過了某特定時間點就自行鎖碼的語句[1]。那些物件們此時此刻在這裡,然而卻與我們所處的時代無任何的關涉。

面對著這一群、一群老物件,我們所感受到的其實並不必然是因歲月流逝而生的單純懷舊傷感或者因歷史的斑駁滄桑所引發的唏噓惆悵。這些物件或者來自於某間新近拆除的舊宿舍,或者數度轉手,來自於某個跳蚤市場的古物商。它們所見證的並不是單純的時間留痕,即使它們確實是經時間淘洗,所倖存下的物件。它們有著「老樣」,卻不是那些市價昂貴的古董。同時,這個系列的藝術創作也不是任一類型的「收藏展」。總地來說及確切地說,這些物件是「遺棄物」。藝術家希望透過他所擇選[2]出的「遺棄物」所見證和頡問的,是一種「既沒有明天,也沒有過去」的生命狀態及生存情境。

既沒有明天,也有有過去

此地的人們慣於遺棄,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遺棄。人們遺棄舊東西、舊建築、甚至整個舊城區[3]。 如果說物品的意義不會只有它自己的意義,而古老的物件尤其是在一種「神話邏輯」[4]之中才得以運作,並且分別以「見證、回憶、懷舊、逃避」[5]等意願在回應著那些有著吞噬欲望的古物拜物者的需求的話,那麼,被遺棄的老物件同樣也有著見證與逃避的功能。只是,作為一種「傳統和象徵體系的劫餘」[6]的老物件,當一個象徵體系根本無從建立,或者當一個象徵體系受到咀咒時,遺棄某個老物件的行為中所遺棄的,除了是它所指涉的過去之外,更是它所代表的那個可有可無的在場,或者甚至是那些令人急欲擺脫的符號與內容。

人們遺棄一件東西的原因不一,他們可能基於功能性的原因遺棄它,也可能基於意義上的原因為之。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觀察到「發展落後」社會中的「原始人」[7] 對於物品的功能性之追求,就如同社經地位居弱勢的社會階層(農人、工人)一樣,都呈現一種以科技的現代性作為心理投射的現象。我們儘管同意這位哲學家的分析在某種程度上,確實部分地反應此地人們對於工業社會產品和記號的「文化同化過程」(acculturation) 偏好,然而,多數此地的人們與生活物件的關係,卻遠較布希亞所分析的要更為複雜,同時也更來得幽黯。擁有並使用一件過時的電子產品可能讓人感到的「自慚形穢」或自覺「傷害品味」,「落伍」的「嚴重性」在此地已被人們極力強化與過度渲染,然而,資本主義黑洞並不是令此地的我們最為不堪承受的。

相對於現代思惟中那一支永遠不斷地朝著那被稱之為「進步」的未來而直線急奔向前的飛箭[8],此地的人們之無法與過去共存,有著更令人感到心傷的面向。如果說顧世勇這個系列的作品引發了人們的任何感傷意識的話,那麼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至少是這裡的人們,線性地活著。線性除了隱含著一種宇宙時間的不可逆,它更是一種無法與過去共存的心理及生活狀態。這個展覽中那些被遺棄的老物件所映照及見證的,與其說是此地人們透過遺棄行為,藉以體現或護持一種現代主義式的進步思惟,不如說那些被遺棄物及形成其遺棄狀態的遺棄行為本身,逼迫人們不得不正視一種自身在現實中所不願意識到的苛刻殘酷生存情境(或許,對於此地生存情境之酷烈,人們甚至連抗拒的意識都由各種「舒緩生存不適症」的「生存適應系統」[9],成功地予以「減敏處理」了)。多數生活於此地的人是「賴活」的,或是,活在「他方」(ailleurs; elsewhere)。這裡所指的「賴活」與無所事事或工作的勤奮與否無關。此地的人們看來軔性十足,然而實則是以一種可用「賴活」二字總稱之的精神僵死狀態在生活著。「賴活」於是成了一種用以協助個體面對其原本無力面對的情境,並使其得以成功存活下來的心理防衞機轉(我們應該對於這句話都不陌生:「要不然,你能怎麼樣呢?…」)。若非如此,那些不可面對之重,將直接侵襲,人們將無力招架,全面崩潰。

而這裡所指的「他方」,它可能是過去的「故國山河」、今日的「機會遍地的新中國」、過去和今天一直的美國、某一個提供予店主如同繭居般安全容身的小店、…。而這些,難道不是因為未來對於此地的人們而言 ,事實上並不比下一秒鐘是否將發生地震這樣的未來事件要來得確定得太多?既然如此,護持小至一個生活物件,大至一棟建築,甚或是一種生活方式,使之「逃過時間之劫 」[10],對於此地時時面對一個毫不確定的未來的人們而言,意義何在?因此,如果此地的人們選擇遺棄,那是因為這些東西缺乏價值,但它們所缺乏的,並不真的是作為一個物件的價值,它缺乏的是一個存在於未來的價值。因為時間根本就無能擁有一個未來的展幅,以提供這些物一個未來的居所。最後,那些物同樣也就無法為人們提供一種對於尚未來到的時間的幻想,以供其個人意識於其中存活。

此地人們之不斷地遺棄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避免自身的被遺棄,避免自己被時代、被潮流、被世界所狠狠地遺棄。但如果此地的人們對於自身的被遺棄如此地惶惶不安,那是因為他們除了沒有未來之外,也沒有過去。這個關於過去的缺席,嚴格的說,是一種身份的無法被確立並由此而生的心理邊陲狀態。於是,脆弱而焦慮的人們,即使在世界經濟中扮演著某種程度的角色,然而由於身份上的總是被排除在世界秩序之外,因而也就時時越發焦慮於如何「與世界接軌 」。此地人們即使在思考科技藝術的方式上,何嘗不也反映著這樣的被遺棄焦慮?此地的人們對於被遺棄的持續且無所不在的不安,致使其無法在自身的心理環境中,建立一個母體般的安身之處。人們飄忽不安,梭游在那道不斷變換著速度及方向的潮流中,深怕一分神或慢了一步,就將跟不上時代,因而被整個時代之流,排壓導引向世界盡頭的滅頂漩渦中。

結論:幾個關於遺棄的悖謬

於是,時間在物件上著痕愈深,人們就愈加地感到困窘,人們急於將痕跡除去。然而,這群回不去的幽靈卻終於成功而悖謬地以一種對峙與對質的雙重狀態存在。如果說人們此刻站在這些陌生或甚至有些令人尷尬的老物件面前會感到一絲絲的不自在,那除了緣自於時間距離所造成的陌生感之外,眼前的遺棄物的在場不留情地將此地人們的遺棄行為及文前述及的生存情境,前所未有地拉到人們意識的前景來,使之無所遁逃、無從迴避。遺棄原本是為了不留痕跡,是為了將那個被遺棄的對象成功地排除在視覺的或心理的可見範圍之外,但在這裡,這些遺棄物不但回到眼前,而且它們所展示的痕跡,成了一種對於人們的遺棄所作出的有力控訴和對質。更有趣的是,這些為數甚多來自於新近拆除的久遭遺棄屋舍的老物件,它們之所以能意外地在這個習於拋棄的社會中被保存至今,卻荒謬地是因為人們曾經如此恣意地遺棄某間老房子,從而無意間為那些老物件保留了一種免於被遺棄的封存空間,就有如當年遭火山灰完整封存的龐貝城一般。

然而,使得這群原來多半屬於功能物品的物件,得以轉為「功能性薄弱而意義性豐富」[11]的物件的,並不是其屬於古物的神話學價值,而是藝術家透過其敏於時代知覺之眼,在選取及安排上,對於生活老物件所進行的轉化。人們因而得以尋得一條思索之線,面對自己所未能面對的,即使那樣的反思無可選擇地必需透過一種殘酷的對質來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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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見藝術家的展覽自述: 「這些被遺棄的軀殼儘管我任意擺設,試圖想讓它們從原有的脈絡中釋放出來,但後來只能更證明它們愈是頑強地守護在它們的時代信息中 」。顧世勇,“《時空封包》創作自述”,《伊通公園》(2011, 07), online, Internet, 資料截取日期:2011年7月15日。http://www.itpark.com.tw/artist/statement/39/288
[2] 藝術家透過若干條件進行尋找及選擇。並不是所有的老物件都能符合條件需求,物件本身必需有著某種時代語言,且必需避免掉太強的象徵。以上說明歸納自與藝術家的訪談。
[3] 這個現像在台灣的都市發展中屢見不鮮。舊城區,除了那些勾聯著「文創產業」之政治時尚,以一種脫離真實居住生活方式畸形苟活的小部分區域之外,在台灣都市發展過程中,「舊城區」一詞已近於「城市廢棄區帶」的同義詞。例如台中市中區這類的舊市區,其破敗的程度及速度,令曾經見證過舊日此城區的我,二十年後再訪,震驚不已。二十年,如此簡短的時間長度,在台灣這樣的地方,竟足以讓人面對同一個地方而有滄海桑田,不忍再多佇足半刻之嘆。
[4] 關於古老的物品的分析,參見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物體系》, 台北, 時報文化, 1998, pp. 81-93.
[5] Ibid., p. 81.
[6] Ibid..
[7] 指物質文明發展落後社會的人們。布希亞對於「原始人」及工業國家中收集古物之「文明人」兩者之同樣不顧物自身,而外求象徵的意義,有著同樣尖銳的批評。參見ibid., p. 90.
[8] 法國社會學家Bruno Latour於2006年法國龐畢度中心(Centre Pompidou)所舉辦之現代性(Modernités )系列講座中,在比較現代性及後現代性時,就現代性所作出的比喻。
[9] 這張「舒緩生存不適症」系統清單,可以拉得很長:從無止盡的金錢追求、宗教、政治謊言、「不抱怨運動」、乃至於「報應說」,等等…。
[10] 布希亞, ibid., p. 91.
[11] 「[功能物]功能性豐富而意義薄弱,它指向現時,而它的存在僅止於日常生活。神話學物品,功能性極小而意義極大,指的則是先祖性(ancestralité)」, ibid., p. 89.

(今藝術雜誌 2011.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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