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弘智
Peng Hung-Ch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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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糖衣裡的憂世慈悲_彭弘智 vs. 狗玩具
文 / 徐婉禎

「看到狗,就想到了我;看到我,就想到了狗。」——彭弘智如是說。

為什麼是「狗」?

1999年彭弘智在SOCA(台北市現代藝術協進會),以「眼球位移」的個展發表了作品〈小白〉開始,「狗」似乎就從此跟他結下了不解之緣,相伴他於創作的天地間。繼之而後的2001年,彭弘智乾脆以「狗東西」為個展名,於伊通公園畫廊發表了〈衣錦還鄉〉、〈面對面〉以及〈小丹尼〉三件「狗」作品。而同一年間的「童年再現」展覽中,他所發表的〈一黑一白〉以及〈以臉餵食〉,作品影片中的主角亦是由狗來擔綱演出。乃至今年(2004年)於奧地利O.K. Center 的展出,包括更加巨大的〈小丹尼〉與新作〈堅如磐石〉,以及CO4台灣前衛文件展於台北縣板橋的子題展「寵怪解放」展出的〈犬儒清靜經〉,仍然秉持一貫的堅持,繼續叨絮著不見完了的狗經。

為什麼是「狗」?彭弘智說:「其實愛狗的人是我的室友,但他養的幾隻狗卻帶給我很多的靈感。」狗到底給彭弘智提供什麼樣的靈感?在作品〈衣錦還鄉〉中,他為兩隻自流浪狗中心收養來的流浪土狗穿戴衣裳,這衣裳裝飾有名牌狗的花色皮毛,然後再帶牠們返回家鄉——流浪狗中心去,以攝影錄像的影片記錄之。與中心裡又髒又臭的環境以及那些打滾於髒亂之中的其他流浪狗比較起來,這兩隻有幸獲得彭弘智欽選的小狗顯得多麼乾淨而高貴!然而,在我們這些旁觀者的眼中,那一身不搭調、矯做的服飾,卻使牠們像極了滑稽的小丑,處處逗人發噱。而另一件作品〈一黑一白〉的影片中,兩盆狗飼料分食給兩隻狗,一隻全身黑得發亮,另一隻則從頭到腳白得搶眼。怎地那麼湊巧?彭弘智家裡那一黑一白兩隻狗的狗世界,竟宛如人類國際大世界的縮影。白狗一直不甘寂寞地搶食著黑狗的飼料,當黑狗只好無奈退讓至另一食盆就食時,白狗又隨即趨向前來爭食。這難道是永久註記無法抹滅的階級天性?猶如代表著西方文明國家的白色人種,對其他有色人種無所間斷的侵擾和橫奪。

尤其是我們,生長在經歷飽受荷蘭、西班牙、日本,甚至美軍駐台的另一種型式的輪番殖民統治下的台灣,看到彭弘智的這些作品,更是心有戚戚焉,很難不教人聯想到藝術家是以狗作為符號象徵以諷喻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心態和行為。以《東方主義》(Orientalism)等後殖民論述享譽國際的哲學家薩伊德(Edward W. Said)認為:殖民,就是以強勢的武力為後盾,在他人長期生活的土地上,以資源掠奪為目的,所進行的優勢統治。而發生在狗身上的錯覺就是,狗誤把人類飼主當作是自己的同類,並視之為至高無上、無可挑戰的權威。而人類施予狗以優勢統治的目的,便在於換取狗百依百順的臣服,狗的臣服應驗了認賊作父的希臘神話「伊底帕斯」,是一種忘掉了自己到底是誰的悲哀。

面對殖民統治階級的強大武力與開化的文明,被殖民者常常會自卑、自我矮化,以自己的弱小、落後為恥,心情抑鬱沮喪的同時,有的便開始對殖民統治者展開獻媚奉承之能事,穿他們穿的衣服、說他們說的語言,「衣錦還鄉」之際,更有甚者以加害手足同胞來證明自己變身成功。最為無奈的是,後殖民時期那些殖民的加害人好不容易終於自政治的舞台退場,其價值觀、審美品味、思維模式卻不因此消失,竟更根深蒂固地內化到原被殖民者的腦中,無知的他們到後來甚至不會覺得被殖民是一種屈辱,反而會因為崇拜而生的依賴心理,而認為曾經被殖民是一種光榮的顯要。嗚呼哀哉…最最悲哀者,莫此為甚!

擬人化的玩具

政治殖民已經逐漸成為十九、二十世紀才有的掉牙老故事了,現今二十一世紀正火熱上演的戲碼,是將政治軍事鯨吞式的殖民隱身在後,改以經濟文化蠶食式的殖民掛帥所進行的全面性大一統,無須廢言地,那就是後期資本主義工業化發達的國家,因為發現其市場不及生產規模,而想出的突破之道,轉而以「文化」為核心的經濟發展模式,也就是經濟全球化的文化霸權。對彭弘智而言,最能表現出此等鯨吞蠶食的蠻橫的,應該就數「玩具」了。

2001年,他蒐集起路邊攤販售的小小電動狗。這些小小電動狗一旦被啟動開關,它會跑會叫,模樣相當的可愛。只是這些長相可愛又有一個可愛名字叫「小丹尼」的玩具,雖然也披掛著大麥丁犬的斑點,酷似「一○一忠狗」,卻畢竟只是「很像」而已,根本上還是與好萊塢名門出身的明星有別。因為是地攤貨,不消說,那搖搖擺擺的身軀有著不怎麼理想的品質,而劣質的名牌仿冒品不是已成為開發中或未開發國家在經濟全球化文化霸權的夾縫下求生存,尾隨在第一世界之後的招牌代名詞?

660隻的玩具狗,被彭弘智集結起來構成一個高約2.4公尺的大丹尼,作品名為〈小丹尼〉。2004年,丹尼更形巨大了,3000隻的玩具狗使〈小丹尼〉長大成足足有4.5公尺高。原本像巨碑聳立的〈小丹尼〉,平時總是乖巧地沈默著,僅是直挺挺地展示那數大便是美的傲人身軀。當有觀眾靠近時,突如其來的萬狗鼎沸,一定將人嚇得望之卻步。如果那一小隻一小隻的丹尼玩具狗代表的是受盡第一世界欺凌的我們,這聲勢浩大而實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的狂吠,難道就是不得逃脫全球化單一境域母體(大丹尼狗)宰制下的悲鳴?亦或是為顯出團結力量大的怒吼?猶似1997年,彭弘智在「有關玩具和藝術」(ArToys)展中所使用的玩具:水道封閉口的游水青蛙、對著鏡子點頭如搗蒜的小鴨、圍關著的鳥和魚,除非身上的電池已經消耗殆盡,玩具的動作永遠持續不稍有停歇,它們的反覆動作,真像為求生存辛勤奮力工作的人們,這些擬人化的玩具,是否已經適足表達出彭弘智面對全球化時的心情?全球化網絡無所不在就像強大而細密的蜘蛛網,我們只能像是不幸沾黏到的蝴蝶,無論如何地掙扎都是無用的,不管喜不喜歡,都只能靜待被吞噬的命運。

「氣氛」新美學

狗兒相應於殖民、後殖民的論述,玩具相應於全球化文化霸權的劣勢地位,將狗、玩具…視為象徵物,彭弘智的作品具備了洞悉表象的穿透力。只是提出這種按圖索驥的分析,筆者似乎隱約已掉入圖象學的泥淖,如果說彭弘智的作品真能打動你我觀者的心,那就絕非只是用來指射意義的符號堆砌,或用來傳遞意涵的工具而已。其實彭弘智的作品說深,不深,是那麼的直接了當少有轉折,沒有疑義處、沒有模糊、更沒有曖昧,一點兒都不存在有文言文的拐彎抹角,如果將之比喻為淺顯易懂的白話文亦不為過,然而這誠然已是白居易式的白話藝術了。

如何使藝術作品能夠老嫗能解卻精妙感人?按哲學家伯梅(Gernot Bohme)的說法,其關鍵處正在於「氣氛」的營造。氣氛,是空間中瀰漫著的某物,雖然不清楚究竟該歸屬於發出氣氛的客體,還是那些經驗到氣氛的主體。但氣氛通過物(藝術作品)、人(觀者如我們)或各種環境場域的組合,因此能夠「在場」、「存有」而表現出其獨特的性格。如果我們都因為這些作品而內心有所悸動、產生「共感」(aesthetic common sense),那是我們都擁有相同的感官結構,都在面對相同構造的世界後累積了相同(或類似)的經驗,以作為鑑賞判斷的背景基礎。

那麼,彭弘智又是如何營造氣氛的呢?觀察他歷年來的作品,約略可歸納為四點:一、視點變換後的新奇;二、針孔攝影畫面的真實;三、卡漫式造型的幽默;四、低調限制下的崇高。

一、視點變換後的新奇

彭弘智在1999年發表的作品〈單眼球〉,是首次將觀眾的視點移位,當觀眾戴上特製的長鼻子造型頭盔,就可以透過長鼻子尖端的攝影機,看到近地面僅數十公分高的低角度畫面。而作品〈小白〉、〈面對面〉、〈以臉餵食〉中播出的錄像影片,都是將攝影機綁在小狗頭上所進行的拍攝畫面,觀賞影片的觀眾好像被迫必得服從小狗,任由牠帶領著進入未知的狗世界去。對觀眾而言,這樣轉換視點的體驗無疑是新奇的,其中更帶有道家齊物論的哲學意涵,經由視點的變換轉移,做諸如性別、階層、族群等差別、分類的超越,打破彼我之分、物我之別,而將不同的界域顛倒之、顛覆之而重歸混沌。

二、針孔攝影畫面的真實

使用針孔攝影機從事影像創作,使彭弘智的作品讓人印象深刻。針孔攝影機輕薄短小,為創作開啟更加廣闊的自由度。彭弘智就常把它裝設在不起眼的角落,尤其是綁縛在狗的頭上,這成了他作品的獨特標記。所拍攝到的畫面便因此有不可預測的隨機性,呈顯出意料之外的驚奇效果。而針孔攝影機那不高的解析度,雖然使畫面品質的粒子粗大喪失精緻唯美的修飾可能,卻反而更能為內容的真實性背書,同時,也適度地滿足了觀眾蠢蠢騷動的偷窺慾望。

三、卡漫式造型的幽默

逆耳的忠言、苦口的良藥,不是彭弘智的作風。無論再怎麼憂國憂民、嚴肅的教條,他都要裹覆上一層糖衣,而卡漫式的作品造型就成了這層甜孜孜的蜜糖。彭弘智顯然精熟於丹尼玩具狗白底黑點的俏皮功能,除了作品〈小丹尼〉之外,〈衣錦還鄉〉裡的錦衣、〈堅如磐石〉的「勞孔狗」也都繼續沿用,每當那身猶似大麥丁犬的斑點出現時,就能充分發揮出卡漫美學的精神。而〈單眼球〉那頂長著長長鼻子的頭盔,以及〈面對面〉中五具坐臥姿勢不一的狗雕像,彭弘智作弄著觀眾使為了觀賞影片不惜得委身配合演出,所形成的有趣畫面,亦將卡漫的幽默表露無遺。

四、低調限制下的崇高

觀察彭弘智的許多作品,可發現似乎都被一股單純低限的調性籠罩著:影片的畫面常常都是黑白的;〈面對面〉的狗雕像是純白色的玻璃纖維製成;〈小丹尼〉、〈堅如磐石〉裡的狗,是白底黑點的;就連〈衣錦還鄉〉、〈一黑一白〉、〈犬儒清靜經〉裡的影像畫面,也採左∕右或上∕下的二分切割。這使得作品反而能湧瀉出阿多諾(Adorno)所謂的「盈溢」(Mehr),班雅明(Benjamin)所謂的「光韻」(Aura),也就是望之令人心生敬畏的神聖光芒和崇高氣氛。

結語

以上細分的四點,作品如果只單單具備其中一項,是不足以成就打動人心的吸引力,因為整體總會大於各部分的相加,總和起來的整體,的確會產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這就如同是鋼琴和電子琴的差別,電子琴讓各個單音彼此獨立不相干擾,而鋼琴的和弦因為能相互間產生共鳴震盪,進而散發出細微處的弦外之音。正是這弦外之音,讓人通體舒暢,流連忘返,而三日不絕的繞樑餘音也緣於此。

彭弘智藉由作品思索社會為何失序?人性為何失序?人與天的關係如何絕裂而宇宙失序?他的作品顯然只是提問而沒有解答,他點出後殖民與全球化下,許多弱勢(政治、經濟、甚且是文化)族群(或國家)喪失自我的消極現象,卻沒有告訴我們該如何重建主體性的積極建議。以物擬人、帶有左派思想的悲天憫人,在在充斥在他的作品之中,而道不遠人、但道心惟微的憂世沈重心情則是包裹在搏君一笑的幽默糖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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