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晉華
Shi Jin 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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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晉華:婆娑世界的行路人
文 / 孫曉彤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子,在豔陽下面對著偌大的白牆,一雙上臂分別固定著削鉛筆機和錄音機,他手持一枝嶄新的鉛筆,開天闢地般地在無垢的平面上落下第一道痕跡。拿著鉛筆的人來來回回地往返在牆面兩端之間,伴隨著筆芯摩擦所發出的沙沙聲的是他口中喃喃頌念的《華嚴懺悔偈》:「往昔所造諸惡,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過程就從這單調而反覆的語調中開始,隨著筆觸的不斷延展,鉛筆的身與芯越來越短,而白牆逐漸布滿了銀灰色的線,彷彿霧霾覆蓋了初始的純淨。男子始終如一地行走著,看似好像邁開了無數往前的步伐,留下了生命震顫的諸多痕跡,然而站在遠處旁觀的你卻知道那只是一個沒有間斷的原地迴繞,踏步著同樣的路徑,一再塗抹著同樣的筆線,直到鉛筆最後被消耗完畢,走筆的人也終於停下的腳步;時間過去了許多,其實男子並不曾離開那堵牆面寬的區域,看似用盡了須彌大山般的心力追逐,終究只是時空裡的一粒芥子,落地沒有絲毫聲響,甚至微小到辨認不清。

所以說諸相皆空,人生一切皆是虛妄嗎?走筆的石晉華顯然並不全然這麼認為:「如果一枝筆,可以是一個人的一生,那麼在漫長的生死輪迴中,我重複走出的是什麼樣的人生線條?」石晉華從1996年展開了這個詰問般的創作計畫〈走鉛筆的人〉,至今已經在許多地點重複「走」過了近400枝的鉛筆,而這些鉛筆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個在六道中不斷轉世的生命—儘管這些鉛筆的樣貌、產地和功能都各不相同,但寄宿其中的卻都是同樣的一個靈魂,「對那一枝筆來說,走筆的那一張紙就是它一生的戰場。我沒有機會看到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所以鉛筆就是我自己生命的縮影。」石晉華如是說道,而藝術和創作作為其思索生命和存在的工具,他測量的是今生今世生命的重量和意義,獲得的數值就是他內在平衡的依據。

石晉華的作品形式通常都很簡潔:完整的執行計畫、過程中所需要的物件和時間、其所衍生的寓意、甚至是展覽表現的形式,彷彿一切都經過創作者嚴謹的計算和評量,明確而冷峻;然而隱含在單純文件和紀錄後的、他所探究的議題,卻通常是關於生命底層的內在本質,它們直指核心,要你無可迴避。石晉華用行為藝術的形式拋出了一些他思考事情的過程和路徑,在觀看之間你卻開始反省自己貌似一成不變的日常—有沒有可能,百無聊賴的重複只是因為你看不見其間的特殊?是什麼鈍化了你的覺察力,讓你無法觸摸在時間刻度裡隱隱浮現的紋樣,而只有不斷流過的、粗糙的空白?

如果生活必須像是石晉華時時觀察和測量自己的身體,或許你就很難對自我生存的狀態掉以輕心。那些數字清楚而絕對地標示你的生命現狀,像是走在一條單薄的鋼索上,而下方沒有防護網,只有深邃的未知。「如果不是因為生病,藝術不會是我的人生選項。」石晉華說道,在他位於高雄工作室的牆面一隅,張貼著一張大大的宣紙,宣紙上規整地排列了深褐色的點漬,而每一個點的下方都標注著日期。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他從2012年開始進行的〈一千日〉計畫,內容是每日持念一千遍「南無地藏王菩薩」的法號,每當完成時便在上面留下一個血點作為記號—對於罹患第一型糖尿病多年的石晉華來說,血液是他測量血糖的必要之物,過去人們利用血書表達自己深重的意念,而石晉華卻是以此作為自己繼續存活的見證。〈一千日〉的旁邊就是石晉華助理的座位,不算太寬敞的工作室裡一共有三位助理正在工作著,他們忙著整理和準備藝術家即將舉辦的個展的諸多資料,就像石晉華自己透過測量的數值,試圖歸納和分析自己生命的徵象一樣。石晉華的工作室就在住家的斜對門,來往兩地之間耗時不到一分鐘,2000年從美國回台之後目前就和母親居住於此,石晉華經常起居的空間中都給人一種樸實直白的感覺,就如同他的作品一樣。

1964年出生,石晉華在四個孩子中排行老么,五歲之前他住在澎湖,而後隨著原本任職軍中的父親轉調公職後又舉家搬遷至花蓮,直到十歲時才定居在高雄,母親則一直擔任教職直至退休。出身自小康的公職家庭,石晉華看似平順的生活基調卻在17歲那年嘎然而止—1983年的夏天,正在就讀高中的他忽然在一個多月裡體重驟降了20多公斤,赴醫院檢查後確定罹患了第一型的糖尿病,必須終生以注射胰島素來控制血糖。這個晴天霹靂的宣判讓原本應該朝氣蓬勃少年頓時陷入黑暗,然而善感的他並沒有讓周遭的太多人知道這件事,僅有少數的親友和師長瞭解。「生病之後,我想學會所有的東西。」高中畢業後,石晉華沒有應屆考上大學,他只覺得不想要一直唸書,所以就每天騎著腳踏車在澄清湖畔閒逛,後來又跑去找高中的美術老師,說自己想要學畫。「我的老師廖佩芬就引薦我跟李俊賢老師學畫,我的繪畫就是在那時啟蒙。」石晉華說自己一路上其實遇到了幾位很關鍵的好老師,也包括大學時教觀念藝術的老師盧明德:「盧明德老師教會我寫計畫書,這對我後來的創作方法影響很大。」

後來,石晉華先是考上了輔仁大學的應用美術系,唸了一學期之後發現不適合自己,又考進了師大美術系,然而學院體制的教育方式終究沒能滿足他,生理上的限制和心理上的迷惘讓他的生命陷入了多重的徬徨泥沼。石晉華說高中時,原本有一個初戀的對象,但後來當他發現得了糖尿病,並且坦承以告之後,對方卻忽然地不再和他來往,「直到我進入了師大,有了其他可能發展感情的對象,我才明白那件事情對我來說是一個陰影,我想弄清楚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我約了當初的對象出來見面。」時隔六年,見面之後對方只簡單地解釋當時自己的父母離異,心煩意亂之下因而和石晉華保持距離。「其實之後我們一直有斷斷續續地聯絡,1992年我在北美館個展時,對方還有來到現場。」然而生命的弔詭就在於交會之後,即便重逢也會是陌生的相遇,錯身而過的惆悵轉化成記憶裡未竟的遺憾,「所以,藝術對於當時年輕的我而言,就是唯一的出路了。」石晉華說道。而就在1986至1987年間,石晉華畫了許多和父親曾經任職的少年輔育院有關的「監牢系列」的作品,那些禁錮在角落的靈魂與深陷在床上的病人,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創作者自己的狀態,然而彷彿療癒一般地,他也慢慢隨著這個主題的結束,而走出了自己因為病痛而生的桎梏。

「剛開始我會想,既然這個病不會好,我幹麼要努力?但現在我覺得,既然沒辦法反抗它,那麼就逗它玩吧!」石晉華的臉上綻開了調皮的表情。
我問石晉華,如果血糖數值超出正常範圍內會有什麼症狀?
「你應該問我的助理們,他們常常救我。」旁邊的助理悄悄地笑了,小聲地提示:「他會恍神,或是重複說同樣的事情。」
石晉華解釋,糖尿病的患者通常是體內缺乏胰島素,因此無法將血糖維持在正常的範圍內,如果不倚靠外力控制,血糖不是過低就是過高:「在我罹病的初期,血糖太低會冒冷汗或心跳加速,然而隨著病齡的增加,這些症狀便不再出現了。」
「所以你連自己的感官都不能信任,要知道身體的狀態只能靠檢測的機器,人會有多悲哀、多沒有安全感。」石晉華說自己曾經發生過幾次因為血糖過低而心智「當機」的情況,其中有一回是在美國紐約的下雪天,他為了要找一家畫廊而焦急地快步行走,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在控制內:「我只記得一心要找到畫廊所在的25街,但大腦卻早已無法正常運作,只有念頭不斷重複,但意識已經模糊不清。」石晉華說:「我每天睡覺前,必須要測量的血糖,然後注射適量的胰島素,否則就很可能在睡夢中再也醒不過來。」

測量血糖的儀器、胰島素的注射道具、近期血糖的紀錄表以及一些補給用的糖果,成為石晉華的隨身裝備,也許他從來沒有真正習慣過這些賴以生存的小道具,但也隨著時間的累積,逐漸地適應了;1992年左右,他忽然想到自己這宛如日課般的測量行為,其實可以融入在創作裡。論及行為藝術,石晉華提到了知名的華人行為藝術家謝德慶,他認為謝德慶是用藝術表達人類存在的處境,並突破自己生命的困境,「然而對我來說,藝術是一個工具,它不能凌駕於我的生活。同樣做一件事,它可以是生活;但當我需要表達,它就成為藝術。」石晉華說:「任何的東西其實都不具本質,而是端看你怎麼使用。」1993年,石晉華在美國加州駐村期間,開始了他測量自我的〈健行日記〉,這個計畫是源於他經常性的健行活動,在每一次的旅途中他都會寫下一篇日誌、畫一張路線圖、收集一根手仗,並且拍攝下路途中的所見所聞;除此之外,石晉華還記錄了自己在這趟旅途中的血糖以及動物們留下的排泄物(包括他自己的),以生物學的方式蒐集所有的紀錄。「我覺得如果人類把自己擺在與其他生物平等的位置,就可以減輕很多衝突與痛苦。我的行為與文件處理的是個人身體與自然環境的關係,而監控或平衡血糖,以尿液在環境中標記、繪製地圖,確定自己所在位置等的作為,事實上都是一種在異鄉野外生存技術的操作。」石晉華如此定義這件對他後來的創作有著深遠影響的作品,至此之後,以主觀的角度、客觀地進行測量,成為了他許多作品的操作基調,包括他從1994年開始至今,計畫用終生的時間來完成〈珍珠念珠〉—他把每日自己使用血糖機測量血糖和注射胰島素等行為所產生的醫療廢棄物收集起來,統一裝進規格一致的夾鍊袋,標註上日期後,完成當日的「珍珠」,在一個個用紅線串起,並請友人在他生命終結、完成最後一顆「珍珠」後將繩線打結完成一串念珠;「珍珠核心原本是外來物,經過貝殼累積分泌碳酸鈣,最後形成圓潤光滑的珍珠。形成珍珠的過程可以象徵人生的痛苦在經過累積鍛鍊後,是可以轉換成智慧與美德。在這個作品中,只要維持生命,就是在創作。」石晉華如是說道。

活著與死亡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對每一個生存的個體而言,距離感並不相同,石晉華以鉛筆為象徵,一次又一次地演練和觀測那混沌未明的空間轉換,從1994年他扶著第一枝筆走完生命的歷程之後,這個看似平凡的物件就成為他測量人生重量的工具,就如同其創作自述中所寫道的:「一枝筆可以隱喻為一期的生命(一生)或一次的主體(我),筆觸的痕跡猶如一生的作為,而卸解磨滅的鉛筆則是肉體的宿命。」在石晉華工作室貼著〈一千日〉牆面上的另外一角,還有一件正在進行中的〈走筆〉,他將這個系列命名為「岡仁波齊峰轉山系列」,以這座被藏傳佛教、印度教和西藏原生宗教苯教同時視為天人所居的聖山,作為他繼續走筆人生的下一個階段。「每年從各地去朝聖的人絡繹不絕,他們相信以順時鐘的方向繞山,能夠滌盡前世今生的罪孽,累積無量的功德。對我而言,這座山是一個象徵,代表自輪迴生命中超越的一個目標。我的身體到不了那裡,就用這一方紙作為我朝聖的道場。」石晉華同樣用了一枝鉛筆,按照岡仁波齊峰照片裡的山稜輪廓,展開了他走筆轉山的過程;和之前不同的是,這次行走過的軌跡不再只有單純的線條,畫面其中還參插了石晉華在行路過程中,一段自我和鉛筆的對話:

我們在拂曉的時刻出發,不知怎地,出發前的興奮已讓我有點疲倦
我們決定先走完河流左邊的平地與山谷
你說這會是個漫長且辛苦的旅程
心要平靜,注意呼吸的節奏,節省每一分能量
只有在需要思考時才思考,否則徒增憂勞
開始登山了
山的壯麗是用看的,真實走一遍,才知辛苦與美麗是不成比例的
……
你說走的時候只看腳底落腳處會比較專注不疲累,好像真的如此
後來我發覺,曾經發生過的事,不論記得或不記得的場景,都在踏步與離地之際浮現足下
這整個旅程像場夢,疲憊、艱辛、痛苦、困惑、無奈的夢
我慶幸有你同行
你說兩個人走或一個人走,不會更好或不好,只是不一樣。
要爬的,還是同一座山
……
再出發
你的身材明顯變短,可我當做沒事
後來你主動地說,終於磨掉那折磨你多年的關節,現在這種痛苦已經解除了
……
出發
終於登頂,除了喘息我們沒有對話
心中連一個話語也沒有了
進入天空,俯視所有走過的山和水的步伐
所有的辛苦與美麗是不成比例的


石晉華說起了1987年他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犧牲〉中看到的、印象深刻的一個橋段,男主角帶著小兒子在海邊種樹,告訴小男孩曾經有一個修士在山腰上種了一棵枯樹,並且要他的徒弟每天替它澆水,而三年後,那棵枯樹竟然就此發芽了,男主角接著說:「有時候我跟自己說,如果每一天在同一個時刻做著同一件事情,像一個儀式一般,這個世界就會有所改變」。「我曾追問自己多年:『枯木怎麼可能再生呢?』如果眾人都認為不可能的事,還要去做,是為什麼呢?如果命運或世界不可能改變,為什麼還要奮鬥?』現在,對我而言,這是一個追尋真理與意義的神聖旅程。」石晉華說道:「輪迴沒有意義,生命唯一的意義就是從輪迴的夢裡醒來。」

人生的意義究竟為何,或許都不是藝術或創作能夠解答的,然而它們卻提供了某種你觀測、探究和思索的途徑,然後讓你在生命終結的時候,知道自己沒有白走一遭—就像石晉華所說的:「在夢裡,確實有一座山,我也確實存在。但如果我沒有盡力做這件不可能的事,爬上那座山,我就不可能由夢中醒來。」

藝外雜誌2013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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