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藝真
Hung Yi-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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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化與還真─洪藝真近作中的複製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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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嘉驥

「再現」作為西方文藝史的古典議題,自來與「模擬」(mimesis)的概念息息相關。對繪畫而言,「畫面」的作用猶如視窗或鏡面,世界的景觀通過藝術家的繪畫技術,而得以顯形。無論是凹凸不平的自然岩壁、經過人為處理的白色牆面、木板、畫布,或乃至於紙、絹,所有這些物質性的媒介一旦成為再現物象的「載體」,都必然具有一定程度的「透明性」。在古典繪畫的傳統當中,藝術家必須消除(erase)個人作為主體的率性用筆或用色的「痕跡」,因為畫面是呈載客體形象的超然介面,觀者依此而得以洞穿窗外或鏡面所反映的客觀世界。

到了二十世紀以降的現代主義以至當代時期,「再現」的美學雖廣泛受到質疑、挑戰,或甚至顛覆,然而,「畫面」作為承載形象──無論具象或抽象繪畫──的媒介,仍舊被絕大多數的藝術家視為一種「中性」的客觀之物。較為不同的是,自印象主義以降,畫面作為藝術的載體,已然轉換為藝術家宣示主觀視界或凸顯主體性的形象場域。即便當阿根廷裔的義大利藝術家封塔那(Lucio Fontana, 1899-1968)於1958年發展出了「割畫」系列(Slash Series),畫布作為畫面的載體意義,仍未產生本質性的鬆動。值得注意的是:在封塔那的「割畫」系列當中,畫布已被視為辯證的對象,甚至成為不透明之物,藝術家覺得必須將其劃開/割破,才能破除「再現」的神話,以解放繪畫的空間。封塔那將畫面「物件化」,畫布也因為顯現了「物性」,而呈現出一種「不透明性」。

洪藝真(1971-)對於繪畫的思考,同樣起源於她對繪畫僅止於平面的不滿。她在為2007年「伊通公園」個展所寫的創作自述當中,曾經言及在此之前,她已經透過將畫框扭曲,以及使畫布縮水的手段,重新反省畫框/畫布/顏料這三種基本「材料」之於「繪畫」的關係。藉此,畫框與畫布均轉變為「造形化」的「物」;扭曲與縮水的做法也改變了畫框與畫布原本作為繪畫媒材的中立性。2007年之後,洪藝真更將已完成的「架上繪畫」的內框拆除,同時,卻又蓄意保留畫面的邊界痕跡與原有的邊框厚度。針對移除框架之後的畫面,洪藝真也利用帆布或麻布自身的厚度,加以塑形。如此,原本具有明顯幾何特質的抽象畫面,已不再只是繪畫,也成了具有「物性」的立體物件。而且,除去內框之後的抽象畫面,有時塌陷,有時鼓脹,有時則兩者兼而有之,彷彿具有能夠吸納空氣的有機特質。

英國藝術家保羅‧賀胥禮(Paul Huxley, 1938-)──同時也是洪藝真在皇家藝術學院的老師──在為她稍早的近作所寫的一篇短論之中,甚至以人體「肺部」的功能來類比洪藝真的某些畫作,認為她嘗試為繪畫賦予一種看似能夠「呼吸、擴張或收縮」的身體感。繪畫的有機性如果可以用心肺呼吸的吐納作為類比,其「物性」已經昭然若揭。如此,洪藝真的繪畫已更接近於一種軟雕塑的構成,而且,彷彿是具有生命跡象的囊帶,容許空氣透過畫布經緯線的間隙,自然地呼息或進出。

不但如此,洪藝真更進一步將已經塑形的繪畫,翻模製成玻璃纖維(FRP)或陶製品。而這樣的複製手段,有時甚至造成原作的消滅,否則無法成功地轉製。如果我們將繪畫的原蹟類比為具有生命的有機體,那麼,無論是玻璃纖維或是陶瓷,都是原蹟的「石化」。在古典的神話當中,「石化」一般意味著「死亡」。放在洪藝真的創作脈絡之中,「石化」是以繪畫為「再現」對象的質變過程。畫作一旦翻製成為玻璃纖維或陶瓷品之後,原本「繪畫」當中的「畫面」概念也不再適用,而必須從異化之後的「立體」或「雕塑」概念加以理解。

在展覽時,洪藝真往往刻意將繪畫的原作/真蹟與複製品並列展出。這樣的展出方式,或許也使人聯想起美國的觀念藝術家約瑟夫‧柯索斯(Joseph Kosuth, 1945-)發表於1965年的《一張椅子與三張椅子》(”One and Three Chairs”)經典作品。儘管洪藝真也有意在「複製」的議題上著墨,不過,「觀念性」的哲學辯證似乎並非她真正關注或在乎的主題。相較於柯索斯展現在形式上的輕盈與便利,洪藝真對於作品的「物性」及其「手繪肌理」的表現和再現,似乎更為情有獨鍾。以此而論,她在美學或趣味的追求上,似乎仍與「低限主義」(minimalism)藕斷絲連。

洪藝真對於「複製」的思考及其技術應用,似乎也主要以古典的「再現」理論為對象。如她在自述中所言,「複製是再現的一部份也是延伸,反應出強烈的延續性。」然而,必要指出的是,在複製的過程當中,洪藝真「再現」的對象其實是「畫作」作為一個完整的物質或物理形體,而不僅僅是她在畫面上所營造的抽象表形。具體地說,洪藝真似乎更有意圖將繪畫擴展為據有實體空間的立體行為。

再者,她以「複製」對比「原作」的做法,仍屬類比式的陳列美學,很容易讓人產生關於真/偽,或原生/衍生的二分聯想。雖然如此,複製作為選擇性的創作策略,也是對於「原創/原作」作為一種絕對概念的辯證──其骨子裡蘊含了對於繪畫或藝術可能過度趨向單義化的追問。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洪藝真的「複製」幾乎是以一種「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樣式存在,而不再只是相對於原作的「足以亂真」的替代品,甚至已經具備自成一格的美學及美感。

脫離了畫布的內框,是否因此失去機能,而不再成為藝術的一份子?失去了以畫布作為顯形介面的油彩,是否也因為沒有了常態的場域,而落實了繪畫已死的事實?洪藝真試圖在畫框、畫布與油彩三者之間周旋,持續進行個人化的解構/再構行動。在2009年的部份近作當中,她以畫框直接承載油彩,框架與顏料成了表現的主體,而不再扮演再現的媒介或工具。在某些嘗試當中,油彩甚至是基於畫布與畫布的相互擠壓,才得以彰顯──以此形式存在的油彩,沒有例外地表達了濃稠的物性。在此,繪畫的基本材質仍然清晰可見,但是,卻已無「畫面」可言。畫面作為「再現」的視窗或鏡像已被解構。觀者所見的畫作,已經不是常態定義下的繪畫,而是立體物件的構成──框架、畫布與油彩各自依其「物性」,形塑為各種交互疊壓、競斥、對立、烘托,或相輔相成的空間結構關係。

藉由量產複製的手段,洪藝真將「畫作」質變為陶製品。石化的過程當中,原本只為畫面的凝視而設的繪畫,搖身一變成為立體的物件,甚至可供觀者把玩。在洪藝真以互動之名所提供的展示平台上,受邀的觀眾在拿起複製作品的同時,也必須執行──並因此而目睹──將作品砸毀的動作。總計480件的複製品依量產品的倉儲邏輯,逐層地堆置在透明的櫃架上,同時,也等待觀者一一將其砸毀在預設的坑塚之中。這樣的空間裝置暨行為動員,究竟象徵或寓示了怎樣的創作邏輯與藝術意義?如上已論,對洪藝真而言,「複製」的目的既然不是為了對原作表示貶抑或不敬,那麼,在象徵的層面上,480件複製品其實都可公平地視為「藝術」的分身。不但如此,480次的砸毀程序也意味著480次不可逆轉且無法相互取代的親身經驗。

從另一個視角來看,砸毀複製作品的動作設計,同時也是對藝術本質的探問。簡化地說,「砸毀」同樣可以理解為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絕對態度。這當中無可避免地觸及了「藝術」自來就已存在的相對性與絕對性的議題。前者可能是對藝術作品作為一種物質、物品或甚至商品的價值指涉,後者則是關注藝術創作的精神性及其體驗。放在洪藝真所提供的展覽脈絡來看,「砸毀」消解了「擁有」,然卻轉化為參與者刻骨銘心的一次身心或精神上的體驗。

總而論之,洪藝真雖以複製為策略,其內裡始終沒有脫離對於藝術以及創作本質的觀照。一方面,她從創作的技術入手,意圖拓展另一種新藝術語法的可能。另一方面,她也以「再現」作為托辭,假借「複製」的手段,對繪畫的表現形式提出反省。透過這兩者的交叉運作,她凸顯了作品的「物性」特質,更藉此提出對於藝術「靈光」(aura)的修辭性反詰。

至於藝術「唯一而僅有」的審美價值,洪藝真明顯仍有其純粹而堅貞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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