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潔
Agi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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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時間裡的「感覺」:關於如何(重新)遇見陳怡潔的那些圈圈們
文 / 秦雅君

它們是畫嗎?在面對陳怡潔2013年以「懸置在速度的表面」為名發表於伊通公園的個展裡,這是現場所展示的那些作品首先讓我感到困惑的問題。雖然是較為罕見的圓形,但一如經常可見的繪畫作品,它們同樣是覆蓋與布局著(壓克力)顏料的某個特定範圍的平面,那麼還足以阻礙我們直接斷定它們是繪畫的又是什麼?

它們是畫嗎?這個由藝術家近期發表所引發的提問,我以為也深深適用於探問其此前以「函數色彩」為名延續許久的創作系列。以自身熟悉且喜愛的動漫作為題材或說資源,陳怡潔的思考卻從未脫離如何生產屬於自己的創造,而這也正是使其不同時期的實踐得以在其所應用的動漫之外,仍足以打開系列屬於藝術領域的問題的條件。

滴答

其實我認識陳怡潔和她那些圈圈作品很有一段時間了。

2007年夏天,在當時任職單位長官的要求下,我和同事創辦了一份名為《國藝會》的期刊(註1),其中一個單元「創作新星會」是以不太嚴謹的方式選出曾經獲得國藝會獎助的年輕創作者,然後尋求作者撰稿評述其創作,上述背景使得陳怡潔已經發展一陣子了的圈圈作品出現在《國藝會》創刊號的內容裡,其中的一件也在編輯群的共同喜愛下獲選為該期封面。

可能是基於編輯的責任感也可能是為了個人的好奇心,我參與了作者採訪陳怡潔的過程,而對於她那些將不同動畫角色轉製成的彩色同心圓,雖留有深刻的印象但實話是沒有太強烈的感覺。再一次與陳怡潔的作品遭遇是在2012年間,同樣是為了工作的緣故,該年6月我在《藝術收藏+設計》月刊以「關於那些被括弧起來的『繪畫』」為名策劃了一個專輯,除了藝評作者之外,也邀請了包括陳怡潔在內的幾位藝術家撰稿。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節我即覺得包括陳怡潔在內的許多當代藝術實踐似乎處在一種必須被暫時置入括弧的曖昧狀態,而在她最終給出的文章裡的最初幾句也呼應了我的想法。

「當接到這項有關『繪畫』專輯的邀稿時,我第一個反應是:真的嗎?但我的作品都不是繪畫,會不會寫起來毫無說服力呢?」在這個起始之後陳怡潔有點嚴肅地敘述了為什麼她(以及與她近似的同儕)寧願選擇電腦繪圖而不是傳統的繪畫工具來創作或說「畫畫」。(註2)事實是,為寫作本文想起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唯一還記得的是陳怡潔當時提供作品配圖中屬於她的部分。那是一組四張30公分見方的輸出相片,內容是由一群大小與間距相等的小圓點所構成的方形矩陣,與上述高度規格化相異的是藉由顏色、數量及位置的安排由諸多小圓點所組成的謎樣畫面,它們看來有點眼熟但為什麼?此時作品的名稱給出了即時的提示,例如它的第一件叫做〈函數色彩—初始化—小熊維尼家族—小熊維尼〉。

記得在那間向來寂靜無聲的辦公室裡的某個下午,我拿著校樣跟同事玩了一陣猜猜看的遊戲,幾個年紀小我許多的妹妹們幾乎第一時間就看出了小熊維尼、小豬、跳跳虎、屹耳等角色,然而這組明顯為我們帶來一段愉悅時光的作品,我對其依然僅止於雖留有深刻的印象但沒有太強烈的感覺。

滴答滴答

強烈的感覺發生在2012年。如今推算起來應該是7、8月間,那時節我已養成了延續至今的臉書成癮,只要坐在電腦前面,無論正在做著什麼的同時我總會一再回到臉書的頁面上瀏覽一下,然後我發現有看起來很眼熟的圈圈們陸續出現在臉友的大頭貼上,直到數量增生到讓人無法忽視的程度。稍微追究之後我發現那似乎是陳怡潔正在執行的一項計畫,她在臉書上成立了一個以「圈圈島」為名的社團,接受臉友委託訂製,在臉友提出自己想要的動漫角色之後,藝術家會將其轉製成同心圓並提供圖檔讓臉友隨意使用,而那尺寸恰恰適合放進方形的大頭貼照裡……

我有點忘了基於什麼原因我也想要一個,不過或許更重要的是我是在想要一個之後才開始想我想要的是什麼,然後我想到的是皮克斯動畫《料理鼠王》裡的美食評論家柯伯。後來陳怡潔傳給我的那個圈圈,主要是由讓柯伯始終帶有一種嚴肅與菁英氣質的深藍色所構成,在迫不急待置換大頭貼的同時,我也在相片說明裡留下了柯伯在曾說過很打動我的一段話。

這個事件的起因來自一個頗類同於我的個人經驗。一個朋友用了某個陳怡潔的同心圓圖像作為大頭貼,後來其他朋友也用了,後來的後來更多朋友也想用卻多數不願在藝術家已製成的圈圈裡挑選,他們想要的是自己挑選的角色。於是陳怡潔索性在臉書上成立社團,開始接受臉友們的委託訂製,而其中的許多對她而言其實是完全陌生的角色,以致為了轉製它們而必須對其進行認識與(色彩)分析,直到在接獲2012年關渡雙年展的邀約,這個原本無特別預設的活動被藝術家就地生成為一項創作計畫。

作為一件藝術作品的展呈,最終在展覽現場可見的包括:一張尺寸龐大藉由數位繪圖所完成的動漫城市場景,那些被委製完成的圈圈們以不同大小、位置被安排在其中;以「肖像」形式羅列的所有圈圈們;以及一台被設定為僅能瀏覽位處於臉書上的社團「圈圈島」的電腦,與此同時,社團裡的動態顯現出在展覽現場裡的那類肖像仍持續在被生產中。對我來說,那些在展覽現場所能看到的一切,相較於一件藝術作品的展呈更為接近的指稱應該是一件藝術作品的紀錄,也就是說,真正的作品是發生在網路世界裡的事件本身。

在《圈圈島》命名下的這件作品有著不同可能的觀眾,一種是在此前此後對於藝術或自身正參與著藝術家創作一類事毫無意識,卻在藝術家提供的形式與服務裡滿足了自身欲望的個體;一種是在滿足自身欲望的同時也意識著自身正扮演著共構藝術家創作的個體,作為在臉書裡的「圈圈島」事件的參與者與旁觀者,在美術館的展覽現場他們成為一群有著特殊視野的觀眾,他們觀看的是一個包含著自己(的參與)在內的一場表演;一種是僅僅在展覽現場閱讀到藝術家所提供內容――被以作品般呈現的視覺圖像及其被生產出的方式與程序――的觀眾;還有一種是曾經有意識地參與或旁觀了在臉書裡發生的「圈圈島」事件的個體,卻並未親身遭遇為藝術家所布置出的展覽現場,他們保存著自身參與的經驗,卻無從預期其是否與未來有關以及如果有的話會是什麼,而正在寫作本文的我正是印證著那段經驗與未來有關並試圖鋪陳其內容的這一種。

基於個人經常性更換大頭貼的習慣,陳怡潔所製作的柯伯圈圈不久後即被置換為我覺得好看的個人照,但這張大頭貼依臉書的設定將會一直保存在我的「大頭貼照」的相簿裡,換言之其成為(在臉書上的)我的歷史檔案的一部份,預留著我自己與任何可能的他人未來重新閱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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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為什麼在臉書上發生的「圈圈島」事件會帶給我強烈的感覺,事實上也正是這個感覺的浮現說明了為什麼此前在同樣性質的作品上感覺並未浮現。如同陳怡潔曾經在創作自述裡曾提到的,其所選用並加以轉製的動漫角色涉及了個體的視覺經驗與記憶,於是在其選用的角色主要來自自身的視覺經驗與記憶時,這些作品首先將對有近似經驗與記憶的個體產生最直接的效力,不過當我這麼說的時候,並不意味著它們對於其他個體便無能產生作用,而僅僅是就我作為案例來說,這方面的匱乏是我沒能在此事件發生之前對那些作品有感的主要原因。

就在藝術家將選用角色的權力交付與觀眾的同時,一個建立在這系列作品既有性質的新的作用力被打開了。作為或許在不同情狀下向藝術家訂製圈圈的參與者,我們既成為藝術家完成其創作實踐的共同作者,同時也是藉由藝術家所創造的形式以完成一個(自我)表達的個人作者,前者實現在藝術家將那些在某種程度上屬於或代表我們的圈圈置入其展覽現場的時刻,後者實現在我們將一個在某種程度上屬於或代表我們的圈圈置入大頭貼的時刻。

那個我認為足以打開其創作可能的既有性質,源自作為一個已遍歷攝影、運動影像、虛擬圖像被發明且大量應用時代的創作者,在企圖給出還具有特異性的視覺經驗時所進行的思考與嘗試。拒絕使用傳統繪畫工具是陳怡潔開啟這系列創作的第一個決斷,而在選擇以動漫角色這類虛擬圖像作為再現對象的同時,她也拒絕了如實再現它們的方式,而是藉由僅僅汲取與色彩相關的性質使其成為一個個抽象的畫面,「它們像是一種視覺經驗的殘影」,在藝術家的設想裡這些殘影將更可能召喚在觀眾那裡或也近似殘影的視覺記憶。與此同時,關係於這個既有性質在此一系列作品裡還有著另一個重要的決斷,其發生在作品的表達從圓點矩陣過渡到同心圓的時刻。

被以「初始化」作為系列中最初發展系列標題的那些作品,主要透過預寫的電腦程式,將不同角色轉製為不同長相的圓點矩陣,它們當然也具備藝術家預想的殘影性質,然而無論是動畫或漫畫,其實都是企圖展現動態的呈現,同樣的角色在其中有著正面、側面、背面等形象,同時也有著各種姿態、動作與表情,這使得僅藉由單一形象轉製的結果讓藝術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這也正是此後的同心圓系列被生產出來的契機。

無論任何圖像,在快速旋轉之後必然形成主要與顏色有關的同心圓現象,是陳怡潔重新構思其形式的起點,與此同時,其試圖關連於動態而非單一形象的方法極其簡單,就是採用自己的感知作為工具,換言之,其不再應用電腦程式進行轉製,而是完全在透過主觀的判斷去完成同心圓裡的畫面佈局,於此我想到的是「如果這不是畫畫,那什麼才是?」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在這個轉變裡,這些作品裡所可能發生的是藝術家自身的感知經驗與觀眾的感知經驗的相遇,或者換句話說,一種屬於人的感知經驗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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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從圓點矩陣到同心圓意味著藝術家強調自身感知能力的轉向,我以為在臉書上的「圈圈島」事件裡重複了相同的轉向,只不過這一次是發生在觀眾那裡,其關係於不確定從什麼開始已成為普遍經驗的動漫消費,以及同樣不確定從什麼時候開始已成為日常必需的臉書生活。

作為商品的生產,動漫除了物質條件的豐厚之外,其虛構的性質也賦予創作者高度的自由,然而其中通常織構的還是一個擬人化的世界,無論其中的主角是人、動物或其他,它們總是意味著一種「人」的延伸,尤其是在現實世界裡「不可能的人」的延伸,這也使得當觀眾特別鍾愛某個或某些角色的同時,多少亦帶有對一個在現實裡無從可能的自我的想像與欲望――一個間接的自我表達。

作為一個賦予經營者高度主動性的網路平台,在臉書的個人版面上,尤其是在大頭貼照的位置裡,不同個體所選用的圖像即意味著其積極表達或寧願顯露的自我,無論是選用了俊帥、美麗、性感、有型、搞笑等(甚至經過修圖的)個人影像,或是刻意迴避了足以被辨識出自身的任何再現,其實指向的是同一個行動――戴上一個自己想戴的面具。

正是在陳怡潔接受臉友(或臉友的臉友)訂製動漫角色圈圈/大頭貼的時刻,其同時召喚並接連了上述兩種情狀,而在為自己訂製一個想要戴上的圈圈面具的同時,我們亦主動開啟了自身感知或重新感知藝術家(這系列)作品的開關,並各自前往屬於自身的獨特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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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想回到本文最初的那個問題。我以為陳怡潔以「懸置在速度的表面」為名在伊通公園發表的系列作品,雖然延續著同心圓的形式,卻有著差異於過往作品的屬性。首先,那些同心圓的角色並非來自藝術家原已熟悉的對象,而是她在蘇格蘭駐村時發現的一本漫畫期刊《Beano》,透過彼時於倫敦Southbank Centre舉行的《Beano》75週年紀念展與參訪發行《Beano》的出版社(D.C Thomson)的經驗,她深刻地感受到在75年間同一本漫畫裡的角色在時間裡的變化,其既關係於在不同時空裡的創作者試圖召喚讀者消費興趣的主觀構作,也具現了在不同時空裡包含印刷技術在內的種種物質條件。

對藝術家來說,這個經驗或許近似在「圈圈島」社團裡接到那些她全然陌生的動漫角色的訂製要求,它們提供了一個與已有其自身歷史的陌生對象相遇的機會,然而使藝術家得以不僅止於觀眾角色的行動是,從這段感知經驗裡她發展出特屬於自身的創作實踐。

藉由將不同時期裡同一個角色的轉製,那些被以一組組的方式加以呈現的同心圓,與角色本身並存著一種與時間或說時代有關的痕跡。同步著不同於過往的內容陳怡潔也提出了迥異於過往的生產方式,這系列作品主要透過特別訂製的機具,讓藝術家得以在一個自動旋轉的圓板上進行施作,其當然涉及了不同於電腦繪圖的執行經驗與技術,但在性質上卻屬於相似的概念與作為,於是我以為這個迥異於過往的生產方式之所以必要,在於必須是在實際物質上的操作痕跡才足以充分回應這系列作品中所欲表達的時間性。然而,卻也因為其在性質上吻合其過往拒絕傳統的繪畫工具與再現方式,而使得這系列作品依然處於一種難以區辨其是否為繪畫的懸置――一個屬於藝術家試圖給出既有別於過往同時也有別於當下其他的表達。

在或許僅屬於我的個人經歷裡,藉由發生在臉書上的「圈圈島」事件所引發的強烈感覺,讓我(重新)遇見了陳怡潔的那些圈圈們,並藉此建構了一個重新觀看與認識其作品的位置與方法,這是一個特屬於觀眾的幸福時刻,尤其可喜的是它未必僅僅發生在藝術作品作為藝術作品展陳的那些場景裡,對此,我以為更具普遍性的描述或許是,它發生在藝術作品生成之後其無可預期的未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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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原為季刊後改為雙月刊,現已停刊。
註2:陳怡潔〈「我們」的圖像資料庫――當代繪畫中個體式的集體想像〉,《藝術收藏+設計》,2012年6月號,頁98-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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