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潔
Agi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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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馬緯度—圓轉中的相對靜止:策展專文
文 / 陳永賢

圓點與圓形的圖像

從十九世紀工業革命之後,人們受到機械轉動所帶來的便捷,火車、汽車與印刷機的轉輪不斷滾動而縮短傳輸距離;同時,未來主義的宣言也即時改變人們對藝術單一思考。1909年2月20日義大利詩人馬里內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在法國《費加羅報》中表述:「速度的美感,汽車運行帶著它的裝飾、有輸送管的嗓子呼嘯而行,仿佛蟒蛇探索的氣息。汽車運動轟鳴,空氣在它的金屬氣中前行,它比勝利女神更美。」以此讚頌並主張藝術應當反映現代機器文明、速度、時間、力量和競爭。當時工業文明與技術的推新,瞬間也讓創作者感受到速度感之變異,猶如詩人波特萊爾所說:「敞開雙手接納它,接受『稍縱即逝、朝生暮死』的自身價值。」

透過圓形概念來表達造形與時間知覺,達達主義時期的杜象(Marcel Duchamp)一系列「精密光學實驗」(Precision Optics)的對象不僅是平面符號,而是一種帶有暈眩效果的空間視覺。其〈有漩渦圖案的圓盤〉(Rotative Plaque Verre)利用生理知覺引發的錯覺作用,在一張印有許多同心圓的碟盤上,使之快速旋轉而產生一種立體效果。而〈旋轉的玻璃片(精密光學)〉(Rotary Glass Plates)則讓五片玻璃繞著一個共同的軸心旋轉,五個軌道在視覺上形成一個單一軌道,視覺錯覺與轉動因素讓原本單純的線條開始律動,固體的非固體化使物質變成了圓轉運動的主體。與其說這種拼貼排列的圖形,不如說這是透過視覺解構/重組後的動/靜變化,亦即對靜態視覺的一種反視覺性解構。

回歸以圓形為圖案的視覺感官,草間彌生(Yayoi Kusama)從小就對現實生活中的圓點充滿興趣,她喜愛圓點、迷戀圓點,這些重複性的圓點母題,成為藝術家最具代表的符號。而英國前衛藝術家達敏‧赫斯特(Damien Hirst)早年曾以一組彷如DNA分子結構的圓點畫作走紅,之後又發展一系列〈旋轉畫〉(spin paintings)打響名聲。他在地面上轉動畫布,將顏料從高空倒進這個轉動的圓形畫布上,運用離心力原理,讓顏料在畫布發射出隨機的漩渦型圖案。他以螺旋彩繪的基本形式,以及中心圓向外擴散的運動效應,凸顯了「圓」的圖形想像。

現今的機械轉輪依然加速轉動,甚至在網路傳輸時代,所有被壓縮至0與1符碼,讓圓轉速率愈加明顯。一切回歸數位化的生活,人與人之間的存在感,不再只是實質的距離差距,而是透過所有轉動的速度,造成一種似近非遠、似真非假的錯覺,幾乎讓人置身於一種圓轉的氣流之中,並且不斷快速擴充。審視一切作為圓轉化的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存在感,是否在於追求一份快速的經驗?或是一些緩慢的頻率?抑或找尋一種原點裡暫時的靜止狀態?

錄像的圓轉與繞行

眾所周知,圓轉概念普遍作為計時工具,而當下空間相對於世界與太陽的關係僅是時間敘述的代號?或是對於真正時間的取代?旅居德國藝術家吳逸中的〈零〉,影像呈現一位穿藍衣的女人,以不疾不徐的步伐毫不猶疑的向前邁進。她行走於一條幽幽路徑,是由24張圖像拼湊所組成的360°環形空間,在此圓轉空間而使繞行狀態顯得漫無止境。作為一個自轉的時鐘比擬,順時鐘方向的遊移路徑,代表著一種持續時間的運作規律。另一方面,圓轉幅度擺盪之間,如同數學符號0作為啟始點,也彰顯出這個環繞式的圓週,像是一個自成一世界的小星球,正依照自我韻律而漸次轉動。不可否認的,人物穿梭之際,環形中央的黝黑空間,亦宛如遙遠時空裡的一處黑洞,對照於此的轉速與流動,在這裡絲毫不受干擾。因而,吳逸中把緩行動作,當成一種生命持續的運作形式,同時也藉由繞行的圓轉呼應,點出中心圓的空無與寂靜狀態。哪裡是人們汲汲追尋的停歇點?圓轉的中心位置被四周襯托出無人之境,是否就是一處尚待尋覓的空靈之所?

利用影像計時並轉化時間與空間的凝態抽樣,陳志建〈換日線〉從日夜變化的時序中,以單台攝影機同時拍攝同一處環形場景,汲取城市街景(台北西門町/香港)為24小時的分秒記錄。呈現時則藉由圓形環景重建的方式,將24小時的時間以360段序列影像延展排列,拼貼成一環狀的時差影像,再以程式運算技術對影像進行非線性的跳躍播放。影像投影出交疊的廣場與人潮,由2592000的影格壓縮成240秒的時間場,解構影格次序轉變成直條狀與碎形化的閃光幻影,兩者相互襯托並產生沈浸式的時空節奏,觀者也親自感受到圓狀環繞的逼視感,以及時間與空間交替中隱隱幻化的流逝。他另一件作品〈流自慢〉以單機同時拍攝影像,透過低角度擷取仰角視點,再經由物理形變處理。最後呈現的圓形景觀,如同隨機記憶般排列,產生一種浮流的搖晃力道。換句話說,此圓形的視野,破除時序必須順序排列的觀念,反而是融合多方視點所拼湊的圓弧圖像,像西方教堂圓頂上方的畫面,包容所有神話故事一般,讓人置身於時間位移的吉光片羽,再經由放空的觀看角度而成為一種天際變形的模擬。

對於圓狀的模擬比喻,林俊良的錄像作品〈潤〉與〈滑〉,分別透過「門」「窗」的意象,組合成連續的動態圖像。經由一張張拼湊成橫幅的連接意象,如傳統卷軸形式的連綿結構,再以環繞式移動軌跡,漸次變化為一個運轉中的圓形球體。圓體內外的穿梭之門/窗,不斷產生更替開合的位移作用,最後再以滾動的球體包裹。如同地球儀的轉速,環繞外層的圖像自轉式地連結於內層剖面,由內而外的交接意象,凸顯當下人們對於進/出空間的頻率常態。另一個角度來看,林俊良的中心觀點,並非處理一個單一生活的感官流動,而是透過居所空間的全球化議題,模擬成一處烏托邦縮影;他藉環狀繞行的轉動模式,暗喻這個雖號稱為無國界的地球村,卻遭同一形態的制式空間所約束。

機械動能的圈轉移動

未來主義之後,藝術家積極使用動力原理探索藝術與科學之間的關係,其精神一直影響當代藝術的發展。除了機械產生動能的效果,光效應在創作上也扮演一種奇幻視覺的靈魂角色。

林昆穎的〈波〉以一個周而復始運作的球和一個繞著圓心旋轉的圖像,彼此相互追逐般產生互動。當圖像與球交錯時而改變運行方向,小圓球與圖像之間的距離,製造了音高頻率的變化,如此來回運轉,不斷重複繞行的相遇、碰撞、分離、消失等物理現象,產生複雜的音感交流。他另一件〈養海計畫〉則使用LED燈為媒材,藉由自動性控制列組合,鋪陳出光點內部發射漸強軌跡,讓暫存於視網膜的波長而產生動態節奏。這猶如一齣電子光影交會的奏鳴曲,緩緩掀起一波波的藍彩浪流,讓觀者身體敏感地接收這些細膩的知覺感應。此外,林昆穎與陳志建合作的〈一處酴醾〉,使旋轉的LED燈在不斷繞行中,繼續融入轉速流量,並隱隱幻化出新的圖形。如此,藝術家所專注的,不止於機械所製造的動能,而是由動能轉化為物質移動中所散發的融合,讓光與流動音頻相互交會於觀者的感知系統。

宋璽德的動力作品,以不銹鋼為材質,藉由馬達驅動旋轉而產生韻律性震動。作品〈八音符〉以自轉的軸心概念帶動承載物體,因觀者視覺暫留影像的錯覺,讓靜止時原本是方形體的物件,在轉動時自然由八面體變化成圓柱體形狀。同樣是藉由轉動速率而造成的視覺變化,〈流星雨〉經由培林帶動機械軸心的緩速轉動,使切割後的不銹鋼葉片在圓轉中逐漸釋出流動感,同時也因LED燈的光源襯托,彼此反射週遭投影而來的影像。〈無限迴轉系列〉則更為複雜地藉助兩端動能轉動的結構,一端繞轉作用而驅動速度,另一端同樣接受運轉拉力,造成橫跨兩者間的不規則曲線產生微妙律動。宋璽德使用如「威爾遜─林肯效果」(Wilson-Lincoln Effect)的光學幻象(optical illusion),運用幾何造形以及轉動和鏡象反射原理,處理四周的意識投射之外,同時也塑造了多向度的空間幻覺。此投射的概念在視覺的意義上表達時間之移動,同時讓反射的迴轉流動,擦撞出一種意識對欲望之無意識的光影閱讀。

雖靜猶動的圓圈圈

平面圓形圖像的視覺結構,雖以靜態方式呈現,當觀者久久注視之後,視網膜仍能暗自感受其膨脹或滾動的效果。陳怡潔「函數色彩」系列作品取材自動漫英雄人物的圖案,抽取這些耳熟能詳的漫畫特徵,如超人身穿藍彩與紅褲的服裝標誌,經過圖形整合與色彩還原,最後一概以「同心圓」取代所有主要形象。猶如每個人對照於凸透鏡之前,任何臉部表情都逃不過一致性主宰的命運,並建構出一種極相似的變形狀態。換言之,陳怡潔大膽借用虛擬人物的形象,再度透過數位處理像素的虛擬化,瓦解了人們早先對於英雄式圖案的崇拜感。經由卡漫角色的鬆動結構,化約為色彩矩陣與色彩同心圓,消解原來具備的偶像圖案,且以鮮豔且亮麗之圓狀色彩,取代潛意識中的英雄記憶。因而,同心圓被置入、轉移後的處理效果,意味著序列化/規格化/幾何化的圓形表述,而此圓形原點也意味著具像與抽象之間的符號衝突,並且反覆著「斷裂—重新搭設—結構—再度斷裂」的週期,同時標誌出一個沒有終點的圓轉關係。

許唐瑋的「星群」、「時空風景」系列,在圓形畫面裡描繪一種不規則且抽象形體,看似放大的細胞組織或不知名星體的流動結構,巧妙地在圓形周邊底層不斷擴散。充滿志怪卻又綿密的架構中,呈現視覺上某種合理與不合理的衝突,多重交疊狀態下的形體,時而由線條帶進想像/幻象,時而又從空間拉進現實/邏輯。在圓形內的虛構空間,許唐瑋以生物般形態替代不知名物件延續其蔓延張力,暗示這是一場虛構場景裡的生態空間?擬仿微生物的有機體?事實上,在這一不確定場域中,看似靜止卻又在龜速移動中的線條或色塊,巧妙地迴避了是否具體形象的問題。如此,畫圓空間裡所展現的運轉概念,無非由群體物件建構出距離、引力之間的關係,觀者顯而易見的是,填上飽和色彩之下的連續、浮動與跳耀狀態。然而隱而不見的部分是,畫面中與畫面外游離的中界點,如宇宙中一處未被開發的微粒塵埃,在此寧靜且虛構的氛圍下,充滿了浮動、飄移的多重聯想。

圓形與轉動的思維辯證

綜合上述,無論是平面的圓形、環狀的符號語彙,或是電子機械的動能運轉,分別在圓轉型態之視覺中產生了虛實的空間對應,並以流竄/停頓、流動/靜止的交疊與並置關係同時存在。旋轉的動態特別引起注目,但隱藏其中最微妙的原點卻也相當神秘。透過這些藝術作品的圓形概念,不僅讓觀者得以找尋此轉速下暫時性的凝結狀態,繼而延伸於相對靜止的思維辯證。

因而,對於人們的生活而言,快速是一種便捷,緩慢是一種調和,靜止是一種心境。如同置身於圓轉速度的知覺,圓形轉圈讓人產生一種似近非遠、似真非假的暈眩錯覺。然而,以圓為圖像概念來說,圓轉周圍是一種速度,而原點卻是不動的,兩者間的實質差異,即是在於圓中心的靜止狀態。這種圓中心的靜止情境,猶如馬緯度無風帶(Horse Latitude),屬於一種相對靜止的狀態。氣象學所指的馬緯度,是由赤道低壓上升時所帶動的氣流,並由對流層上部推向兩極移動,在30∘N.S.附近產生兩個風向之間的無風狀態。

「馬緯度」無風狀態之於視覺藝術,所指涉的表徵乃是由圓形與圓轉的中心軸,可探索及其原點所延伸的動靜關係。換言之,圓形、迴轉作為視覺象徵的符號,第一層意涵除了含括圓形表象的時間向度之外,第二層符碼即是圓轉結構下的動/靜相互存在。就圓轉運動所產生的快速與緩慢,是否可繼而探尋其原點中心的靜止意涵?機械動能的基本表現,包括光、熱、電磁、馬達的轉動傳遞,均是普遍相互的作用,時間、速度亦是機械運動形式的一個參量。從辯證法來看,唯物主義認為,一切靜止是有條件的,都是相對的,而運動才是絕對的。換言之,運動中的物質世界表示其存在形式,而其運動過程持續包含起點、中點和終點。因此,不是因運動趨向於永久的靜止,而是一切連續的運動都存在於「暫時的」相對的靜止之中,暫時的相對靜止,正是絕對的運動存在之必備條件。

運動與靜止的同時存在,其差異正是一個明顯的對比。在視覺差異的比擬上,班雅明曾在《新天使》將時代中的新舊交迭,視為破碎的歷史廢墟,而歷史天使站在「當下」與「過去」的交叉點,微觀這種近乎凝結的震驚畫面。這是一種時代劇烈震動後所轉化的靜止,班雅明從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理論中借用「單子」(Monad)概念,將凝結的「單子」轉化為「靜止中的辯證」(Dialectics at a standstill)。引述此話語,同樣可將視覺文化視為一種思想,特別是以「圓形」為概念的作品,其結晶為單子狀態延伸至當下生活處境,靜止中的辯證亦是一種無意識欲望之相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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