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瑄
Mia Wen-Hsuan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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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當代幾何抽象藝術的變奏:策展專文
文 / 王嘉驥

已故的現代藝術史學者暨紐約現代美術館創始館長巴爾(Alfred H. Barr, Jr., 1902-1981;在任館長1929-1967),首度在他1936年策劃的「立體主義與抽象藝術」展當中,發表了一張關於西方現代藝術演變的圖表。他將這張圖表設計為展覽專輯的封面,使其直接呈現在當時的現代藝術觀眾面前,從此成為經典。

巴爾圖表整理了1890年代自新印象主義及後印象主義以來,直到1935年為止的現代藝術脈絡,最後匯聚成為「抽象藝術」的兩大陣營,其一是「非幾何抽象藝術」(Non-Geormetrical Abstract Art),另一則是「幾何抽象藝術」(Geometric Abstract Art)。在總結他的展覽論述時,巴爾已將這兩種表現視為抽象藝術的「兩大傳統」(two main traditions)。[1]

在巴爾看來,截至1935年為止的幾何抽象藝術系譜,大致歷經秀拉(Seurat)的新印象主義(Neo-Impressionism)、塞尚(Cézanne)、立體主義(Cubism)、奧費主義(Orphism)、機械美學(Machine Esthetic)、絕對主義(Suprematism)、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風格派(De Stijl)/新造型主義(Neoplasticism)、包浩斯(Bauhaus)等流派的演變與嬗遞,最終匯聚為現代主義的重要傳統。到了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以至1960年代,更有色域繪畫(Color Field Painting)、具體藝術(Concrete Art)、硬邊繪畫(Hard Edge Painting)、歐普藝術(Op Art)、低限主義(Minimalism)等相繼衍生、接續與對話。由此也可看出,西方幾何抽象藝術在長達百年的歷史當中,已經形成一個具有內在實體與脈絡的創作系統,不但有風格的討論,也有複雜交錯的哲學與美學辯證。

相較之下,幾何抽象作為一種創作的思想與脈絡,在中國的藝術傳統中並不存在。台灣幾何抽象藝術出現的時間也晚,遲至1980年代前期,才因為自西方返台的藝術家,特別是林壽宇(1933-)所帶動的影響,開始方興未艾。基於林壽宇在英國所受的創作訓練及風格脈絡,一般的看法都傾向將1980年代在台灣展開的這股幾何抽象潮流,理解為低限主義的脈絡。

曾於1970年代留學西班牙的莊普(1947-)即是因為結識林壽宇,而受到啟示和影響。值得討論的是,儘管在外型上,莊普的創作時而可見看似低限主義的語法,他對材質及其肌理的興趣卻更高。從後者來看,西班牙藝術家達比埃斯(Antoni Tapies, 1923-)對莊普的影響同樣顯著,且歷久不衰。達比埃斯使用「非藝術材質」(non artistic materials)的做法,更對莊普產生直接作用。[2] 除此之外,莊普也嘗試在創作中融入東方或中國文化的內涵,而且,具體地展現為一種面對現實的機智,或是日常生活中的禪語機鋒。尤其到了1997年之後,他以低限的手段,反覆利用傳統印拓的手法,形構為各種網格狀的畫面,凸顯了顏料印壓所致的材質肌理。[3]

胡坤榮(1955-)約與莊普同時受到林壽宇啟示。1980年代期間,他曾經嘗試各種平面與立體造形的實驗。作品的語法以低限的面貌呈現,然而,他對形式的觀念,仍較偏向直觀的審美,在細微處顯出手工的控制。西方低限主義雕塑家刻意工業化,去除人為手感的做法,並非胡坤榮的美學。1990年代期間,他曾先後兩度在法國巴黎駐留過數年。1994年起,他開始構思的《非連續四方》系列,已經不是從低限主義出發,而是改以德國藝術家亞貝斯(Josef Albers, 1899-1994)發展於1950年代至1960年代的《對正方形的禮讚》(”Homage to the Square”),作為對話和變奏的對象。胡坤榮對於色彩與造形的建構,並非建立在理性精神的調控上,而更傾向於具有東方美學意識的直觀。[4] 不但如此,現代主義初期的幾何抽象藝術,譬如馬勒維奇(Kasimar Malevich, 1879-1935)的作品,似乎也對胡坤榮不無形式和精神上的感召。

陳慧嶠(1964-)並未受西方的藝術訓練或經驗洗禮。她選擇以幾何抽象的形式創作,最初源於對林壽宇和莊普的敬仰,並受到啟發,更長期與莊普維持教學相長的亦師亦友關係。幾何抽象並非她僅有的創作形式。她和莊普一樣,也經常以空間裝置的方式創作,以實物作為符號和形式元素,譬如玫瑰與針;作品完成時的整體感或表形卻透露了低限的傾向。基於對夢和占星饒富深趣,她近年來的創作也經常結合通俗的物象,利用幾何抽象的形式,表現出以星辰宇宙作為造形符號的自由感性聯想。生命、心靈感知、情感與永恆性之間冥冥而神祕的鏈結,更是她重要的主題。非邏輯性的美學直觀也是決定她作品形式的根本成份。

洪藝真(1971-)的藝術啟蒙與教育完成於英國。不同於莊普、胡坤榮和陳慧嶠,她所受的幾何抽象訓練,使她更熟悉且就近地明白西方當代的創作脈絡。面對西方抽象藝術的發展,她訴諸的明顯不是感性、抒情或直觀,而是在於觀念性的辯證,並且是以材質的實驗為手段。她在原作與複製之間,在畫布與畫布的變形、翻製或轉置之間,持續追問藝術及創作的本質究竟如何?她回應的並非外在世界的現實流變,而是對藝術的主體性及其內在脈絡的觀照。她以解構為策略,強迫性地讓畫布、畫框(尤其是內框)、顏料三者脫離彼此原本與「繪畫」的關係。藉由重新配置、變形,甚至異質性的複製手段,她既對繪畫提出各種變奏,也與之維持若即若離的關係。在翻模複製的過程中,她刻意拆解手繪原作才是真蹟的神話。在近作當中,她更以顏料為對象,針對傳統以來「顏料作為繪畫媒材」的功能性提出反詰。也就是說,如果不再服務於藝術家的再現或表現目的,顏料之於藝術還能是甚麼?其與畫布的關係還有甚麼可能?以及顏料可否可能憑藉其物性而成為一種藝術?在這些問題意識當中,洪藝真建構了一套自己的創作系統。

陳曉朋(1976-)在台灣完成基礎的學院訓練之後,繼續前往美國和澳洲深造,並順利取得創作學位。2005年之前,她的幾何抽象形式,主要由連續共邊的多角形色塊構成,並發展為平面的界域或板塊,類似七巧板的拼組及自由綿延。2005年之後,她嘗試以城市地景中常見的視覺識別系統為對象,譬如地圖、交通系統的路線圖、企業的商標意象等等,以幾何抽象的形式加以變化。換言之,她利用普普(pop)文化的符號元素,意圖豐富幾何抽象的語言。另一方面,她也以文字(text)為對象,吸收1960年代後期美國觀念藝術的形式。陳曉朋引用普普元素與觀念藝術的風格,也使人想起曾在台灣展覽過幾次的美國華裔藝術家刁德謙(David Diao, 1943-)自1980年代中期以降的作品。所不同的是,刁德謙富含與藝術史對話的企圖,陳曉朋則傾向自由挪用,明顯較為輕盈,也讓幾何抽象藝術與當代現實有了接軌的可能。

吳東龍(1976-)出身於台灣的藝術學院訓練。多年來,他一直琢磨於幾何與非幾何之間的造形營造,賦予自創的抽象意象一種富於生命感的有機形體。他的抽象形體以剪影的樣態出現,狀似拼貼,卻又帶著細緻紋路與淺平肌理,為畫中不規則的意象,賦予一股幽微不斷的靈光。儘管扁平,吳東龍畫中那些難以言明之形,仍然製造了量體的錯覺與聯想,不但感性、柔美,也有陰性的觸感。整體而言,吳東龍似乎有意自創一種既非西方,也與理性分析無關的存在情境,甚至還帶著些微的神秘感。

潘顯仁(1963-)同樣出身台灣的學院,惟啟蒙較晚,目前仍在創作的初升階段。自2005年起,他援用中國藝術史上明清兩代文人畫家時有所見的仿古策略,以前人的風格作為基礎,嘗試融入個人增添的新內容。在技法上,他以美國低限主義藝術家史德拉(Frank Stella, 1936-)的「條紋繪畫」(stripe painting)為宗,並在其中看到某種可類比於中國傳統書法的用筆。在內容上,他嘗試融入楷書的字元。截至目前為止,較值得注意的嘗試,可以從他的《永》字系列看出。至於《人》字系列,則是首度創作。與史德拉厚實、飽滿、勻稱的黑色條紋不同,潘顯仁更有意表露溢出的筆韻痕跡。即使在畫布與內框的形制上,潘顯仁也以史德拉的塑形畫布(shaped canvas)作為變奏對象。

洪紹裴(1979-)的基本訓練主要也在台灣養成。2007年之後,他轉向中國北京發展,成為專職藝術家。這幾年來,他將顏料視為一種塑造立體造形的材質,使其伸展為越出畫平面之外的淺浮雕或高浮雕表現。在此風格之下,他的作品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以寫實性的具象物形作為再現對象;另一類則是幾何抽象的形構。以目前所見,他以一塊較大單元的單色幾何畫面作為基底,從表面長出均質性的小立方塊,猶如滿佈在平面象限的座標點。此一視覺構成,也是美國低限主義時期藝術家常見的語法。值得觀察的是,洪紹裴的視覺體制在遠觀時,帶著一種體制化的冷漠,以及去個性化的非人特質;近看時,卻又是高度手工的建置,也有手感的溫度,絕不機械。

劉文瑄(1980-)的學院訓練養成於美國,近兩年才回到台灣。她自言「塗畫」(drawing)是她喜愛的一種表現。她作品的外觀與風格,經常是外放的,也是表現主義的,既有偶然性的筆觸,也像塗鴉。儘管如此,她作品更主要地建立在一種嚴謹的形式體制之上。在此之前,她以規格化的紐約古根漢美術館空白門票作為素材,每件作品以數千張或萬張以上的總量,構成一個極具量體的形式體制。每一張門票作為幾何抽象的基本單位,實踐了一種最低限的重複與反覆。換言之,劉文瑄以幾何抽象的體制作為基底或載體,並在其上「塗畫」,向觀者指出她內在的「夢想」。門票之外,她也以開本統一的水彩紙作為視覺形制的基本單元,先在其上塗繪看似具有風景聯想的抽象畫面,再逐張以剪刀裁為規律性的長條,並使之捲曲,再黏貼至均質化的底板上。如此,她塑造了一種整體性的規律,是一種介於幾何抽象與抽象表現之間的軟構成,也是繪畫與雕塑的綜合體,而且具有豐富的空間感性與夢幻。

以「變奏」作為命題,意味著台灣幾何抽象藝術的源頭來自西方,其主要的意識或概念,即是將台灣的幾何抽象藝術視為西方發展的一種變奏。因此,觀察台灣當代藝術家如何據以演繹、延異,甚至突變,正是重點。必要指出的是,由上述對九位藝術家的觀察和討論至少看出,台灣幾何抽象藝術自1980年代以來的發展,雖與低限主義的淵源有關,其後續的發展卻是藝術家各自分道揚鑣,並未建立起自成一格的歷史脈絡、自覺性的傳承,或是共通的形式語言系統。從藝術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唯一較明顯的現象則是,選擇以幾何抽象作為個人形式的藝術家,多數如果不是受過歐美藝術訓練的洗禮,也是在台灣受到學院藝術教育的啟蒙。如屬後者,多半也是因為學院中的業師也曾受過歐美抽象藝術的訓練,尤其是近年來的年青世代創作者。

不同於西方自現代主義以來的傳統,台灣在自我脈絡、系統,以及美學匱乏的情境下,多數的幾何抽象藝術家終究難免淪為孤獨飄泊的旅者。值得慶幸的是,許多年來卻總還是有人繼續加入此一行列,雖則人數甚微。也因此故,「台灣當代幾何抽象藝術的變奏」策劃展有意強調,幾何抽象藝術創作在台灣當代藝壇固屬小眾且偏冷門,卻仍保持在一種現在進行式的狀態之中,而非已經走入歷史。透過展中九位資深以至年青世代的藝術家,我們刻意呈現他們持續創作的狀態,並期待觀者發現,他們不但自有面貌,互有特色,也都具有高度的創作自覺與創新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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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巴爾的展覽論述,參閱 Alfred H. Barr, Jr. ”Cubism and Abstract Art,” in Defining Modern Art: Selected Writings of Alfred H. Barr, Jr., edited by Irving Sandler and Amy Newman (New York: Harry N. Abrams, Inc., 1986), pp. 84-91. 巴爾曾在1941年針對此一圖表提出了些微修訂;參閱同一著作,p. 92 (“Chart of Modern Art”)。
[2] 張晴文編著,《莊普:世界來自一個『有』》(台北:台北市立美術館,2010),頁40。
[3] 莊普最早以印拓手法創作的時間,可追溯到1985年在春之藝廊的「邂逅後的誘惑」個展。
[4] 王嘉驥,〈幾何形色的即興曲──關於胡坤榮的繪畫〉,《胡坤榮2006》(台北:大趨勢畫廊,2006),頁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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