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俊明
Hou Chun-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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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洞穴─侯俊明
文 / 陳慧嶠

荒漠和隱祕的泉水,呻吟再呻吟;像火炭一樣扭曲的身軀,從黑夜身上剝下一顆一顆赤裸的心。你在淫蕩的閃電下,熾熱的瞬間;流下一滴火焰,鑲嵌在黑夜裡──無邊無緣的形體,在紅色的臥室裡,撕你、挖你,嚎叫地把你舉到高空,使你的牢騷爆炸、消失…彷彿崩潰的沙之塔。然後,在被目光劈開的石頭中心,有一條水脈…。

無論這傢伙言論表達得多赤裸、露骨或激烈,儘管他外表溫馴帶點土性,總傳給我一種陰冷、潮濕的感覺;就像他作品宿命式的探討主題──性、愛或死亡,這雖有關個人對社會倫理以及藝術創作的救贖,卻常常有意洩露屬於個人私密的感官;暴力、糾葛和繁複的情境。表現總有如個被詛咒的人,不停地噴射血液,在裡頭經受煎熬;就像爬蟲在碎石中,在一堆沒有歷史的瓦礫和磚頭上爬行一樣。而時間的水脈,在這個裂開的洞穴裡緩緩地流動,一切凍僵的言語正在裡頭腐爛…[1]。

沒有幾個人的石頭我會記得,就這個人的石頭;1988於永漢畫廊發表的《小女人》,那堆套上性感內褲的石頭,及1991在伊通「巫展」中長著黑色毛髮的石頭,我努力要忘都忘不了,真是夠噁心也夠變態!我竟被流洩的沙子和恐懼的髮海包圍著,蹭著它們,我的神經、眼睛和本能就會變化,彷彿身上被覆蓋了一層蜘蛛的網魔。1997他在《樂園•罪人》中說著:「可曾想過,為什麼我們老是活在充滿了罪惡感的文化氛圍裡?我是罪人、我是污穢的、我是錯的、我必須不斷地洗滌、懺悔、贖罪。以金錢、以虔誠順服的心。幸好,雨果在《悲慘世界》裡提醒我們:『有罪的並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些製造黑暗的人。』」天啊,這什麼話?我所熟識的藝術家當中,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會製造黑暗的。

他像個瘋子,有如童乩「跳童」般地劈開火炬,朝自己的體內跳去,在自己的仇恨或煽情的囈語裡,好似一個渾身上下剝光皮的人,渴望別人窺探他的隱私──我的目光雖通過你的軀體看到我的另一個軀體,卻讓人見不到光明!也許,愛是兩塊隕石在空間的相遇,有如磁鐵般;不是為得到一個火花飛迸的吻,而進行磨擦如石頭那種固執的態度。或許,他的道德衝突和波動,心靈上的咒語和變化,只不過是為了達成兩性的協商而行動;迫使自己的罪惡在天恩似的民間信仰裡,掠取更加戲劇、更加透明化的比喻而已。女人在他生命的開口中,好似一個永遠也不能癒合的傷痕──因為他想說的故事,是男人與女人的戰爭,在男女平權的時代裡自己身為男性的悲歌。好似在一個按照男人形象創建起來的世界裡,女人只是猛獸、作孽和背叛的生靈(真有給他沙文)。如果,愛情是一種深入另外一個生靈的企圖,但是,這種企圖也只有在相互都情願給予的情況下才能實現吧。

認識他以前,他是「二號公寓[2]」的成員(相較於當時的二號,伊通是閒散多了。他常來此走動,還說我們過於戀物和墮落呢);這個早以「驚世駭俗」的創作行徑,在藝術學院就引起爭議的藝術家。曾雅蘭在「破報」上對侯氏的敘述裡寫著──由於自我要求重壓造成身心問題引起的自省,及當時指導老師陳傳興的誘發,他第一次進入潛意識中,探訪自己的原慾及恐懼的幽暗世界,且逐漸摒棄了自幼所習的視覺性繪畫性美感語法。1987學校暫居蘆洲時,其中《工地秀》在校內展出時引發極大爭議,最後被隔離在禮堂地下室,對侯俊明造成極大的傷害;而畢業作《大腸經》更被校方封殺,因此他說:「我叛逆是被逼出來的!」從此便總是不斷溯返自身生命遭遇殘挫的現場,以極度苦痛扭曲的姿勢逼視那些模糊的血肉,效梵谷割耳般地奉獻殘酷,對棄絕攻擊壓迫他的敵人還以令人驚措的痛拳。第二個棄絕的打擊是他入伍後相戀七年的女友兵變。那種切膚斷肢般的痛楚經歷,在《小女人》作品之後多年、直至《拖地紅》裝置展演時才算平撫。這兩件他生命史上的重挫經驗,也幾乎是他之後大部份作品的原動力。

1990年5月,他熱誠地邀約我們,去木柵的甘仔店,看他和李銘盛、吳瑪悧、連德誠及張正仁幾人,假「台灣檔案室」之名《慶祝第八任蔣總統就職》,以反諷或批判政治的議題而聯手(他們這幫人當時真的很凶悍)。在那地下室裡,猴子他借用《刑天》來揭露政治鬥爭的殘酷,由於當初釋放自我原慾和控訴顢頇的禁制系統,正吻合、痛觸了台灣經歷政治解嚴、社會脫序激變中的禁忌,儼然成為美術界狂飆時代,對社會壓抑、政治權力公然迭瀆甚至操切從以「怪力亂神[3]」的旗手[4]。然後,1991於雄獅畫廊《社會觀察》聯展中發表「掰─陰間閱讀」,那是一座殘缺的女體局部,靜候著你持起小電筒,直窺聖筊凸起的黝穴中的神像(每次看他作品,總會心跳加速;當時他說要送我,我猛力搖頭)。同年,亦發表《怨魂》於二號公寓及《侯府喜事─拖地紅》於台北尊嚴,這兩場鬼把戲我都看的心驚肉跳的,尤其《拖地紅》更會讓我不自覺地,跟1986在國父紀念館裡看到《白虎社》驚悚、幻魅的演出作連結;但是,凝看猴子在流竄的沙中佇立的神情,等候那個癲癇的新娘…,交叉纏繞、婆娑起舞在人與鬼魅間的纏綿悱惻;直到1996受邀丹麥哥本哈根「貨櫃九六」,以碎鏡子及紅、綠兩色的膠料裝嵌整個貨櫃,像一個血脈賁張的魔術方陣,被魑魅魍魎肢解著軀體。猴子他那種色情受虐或好鬥的性慾本能;怨及恨的語言,似乎已讓他濫墾濫伐得差不多了!

1992那一年,他、我和陳順築共同聯展;他提出了三張版畫──「六腳侯氏自畫像」、「戰神」及「白馬郎君」,彷彿拋棄過去那種咄咄逼人的身段,進入另一種繁複的加工業裡,成群的工讀生,將瓦楞紙雕刻、分割後,再印製成版畫;那張自畫像中赤裸蛇形的鼻子,還真幽默傳神。無論是「極樂圖懺」、「搜神記」、「新樂園」或「地獄圖」等,及後來1997《樂園•罪人》個展裡的「狗男女」,皆依附於傳統勸世經文的對照樣式,不斷地往外橫向探索;無論是恐女權伸張的被閹割情結、父權對女性主義的反挫甚或恐女同性戀的連環圖騰,以及類似神話杜撰或社會新聞版面中,難辨真偽的性事奇觀花絮。然後,他開始擔憂地說:「我清楚意識到以往使作品成功的某些特質似乎一直在流失。嘲諷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俏皮…我希望我作品中反省批判的力量繼續存在,但不是直接的批評,它的力量應該是來自一種相對的位置。[5]」突然想起,當1993猴子再度以《侯氏神話[6]》於伊通展出時,自述­­說明──1987~1989年間,是我人生的大黑暗期,以「宛若活在地獄裡」來形容當不為過。軍隊是一種很特殊的國家機器裝置。對我個人而言,形成一種時間、空間乃至人際社團的強制區隔。在繪畫內容上它迫使得我從外在社會的觀察轉而向內在心靈的探觸。無論是「天鵝下蛋」或「秋江待渡圖」等,畫布中顯現的意識,大概是他作品中最純真、樸直的時期。

接著,2000年他在漢雅軒發表《以腹行走》,由公眾性的指涉轉變到私人文件(日記)般的密碼陳述。坦露內心的隱私──如果說通過謊言之路,可以到達真實的話,那麼過度的真誠,則會把人引向優伶的騙局中!我猜他也成了奧修的信徒(我最厭惡的神棍之一)。「以腹行走」會讓我聯想到蛇,無論是密爾頓「失樂園」中的誘惑者,埃及第十八王朝中極具神秘色彩和力量的蛇神神殿,中國神話中女媧造人(人首蛇身),舜、象兄弟的故事及為人禍福的雙頭委蛇,民間傳說中的白蛇或被詛咒的蛇…等等,所有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只能聽憑信仰──神喻,從一種語言轉移到另一種語言,從具體的圖像到抽象的字詞,不過是編織再編織出一種類比作態的解乏。也許,脫掉了巫術的、神話的外衣,通靈的、微細光明的境界才能出現。

古老傳說──一個經受愛情折磨的人,得向他的戀人展露他的傷口。但是他露出愛情的創傷時,便把自己的實體轉化為變成一種送給他女友,但也供他自己觀看的物品。當他露出自己的傷口時,他希望別人像他一樣用憐憫的目光來觀看他;不去剝光他的外衣,而是給他披滿善意的同情。而這雙眼睛所注視的只是他自己,甚或不迴避地露出藏在他兩眼深處的慾火;向壁虛構,向前蛇行──壓著嗓子含糊地低吟──儘管無名的嫉憤將他胸腔充溢,說話的聲音唯唯諾諾,但他的目光仍傲睨一切[7]。

2001年後,他盡情恣意在《阿麗神宮[8]》的擁抱中,在苗栗苑裡過著幸福的田園生活,育有一個可愛的女娃兒了;嗯,也許個性溶化了,個人不再是個人,他知道,已有一條血脈在延續…。(2003/01/20)


侯俊明:1963/1/10 定位星:月亮(第5宮),天王星(第6宮),水星(第11宮)
上升雙魚,太陽魔羯,月亮巨蟹,水星水瓶,金星射手,火星獅子,木星雙魚,土星水瓶
天王處女,海王天蠍,冥王處女,凱龍雙魚,北交獅子,幻月天秤,福點處女,宿命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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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閱Octavio Paz Solozano《太陽石》,桂冠出版,朱景冬等譯。
[2] 二號公寓為一個co-op視覺藝術發表空間,由一群藝術家以會員方式維持,1989/8-1994/8。
[3] 1991「怪力亂神」主題聯展,摩耶藝術中心。
[4] 摘自「破報」,1997/1/30,《樂園罪人》文/曾雅蘭。
[5] 同註4。
[6]「侯氏神話」個展,蘆洲藝術學院大禮堂,1990。
[7] 同註1。
[8]「阿麗神宮」個展,台中臻品藝術中心,2001。阿麗是他太太,阿麗神宮則象徵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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