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昶文
Ting Chaong-Wen
簡歷年表 Biography
個展自述 Statement
相關評論 Other Criticism
相關專文 Essays
網站連結 link


與物同人—占論丁昶文之創作
文 / 沈裕昌

故交昶文來函,託我撰文評論其近年創作。不才承蒙,欣然應允。春雷破土後,細雨纏綿時,正是閉戶自精,以待天清地明的時節。張山來《幽夢影》有言:「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昶文之作,材料以樸為巧,陳設約中有奇,恰似一碗珠玉無意間灑出窗外,晶瑩掩映於竹石之中。以文體喻之,則在駢賦之間,合時節而賞之,正應山來之言。然則邵康節《觀物內篇》有言:「觀春則知《易》之所存乎?」《易》為群經之首,山來卻謂「讀經宜冬」,何以康節又稱「觀春知《易》」?蓋春風化雨,百物隨生,又《易》者生生之謂也,此所謂觀春知《易》之所存也。康節與山來之言亦不必相悖,讀《易》賞集或可共時。康節有言:「《易》之《詩》者,生收之謂也。」又云:「生收者修夫象者也。」觀春知《易》,觀象讀集,生中見收,最是能體萬物生長消息、盈虛變化之道。《周易》〈繫辭傳〉有言:「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以《易》讀集,當更能體會物象與文辭兼玩之樂。為一探昶文創作之精微幽妙處,我便趁此春日良機,且為其近三年之創作發展聊占一卦罷。

「大衍之術」起卦,占得「九八七九七七」,正是「天火同人卦」,初、四兩爻動,爻變之「風山漸卦」。天地之數減大衍之數,得數為八,點至第五爻宜變。第五爻宜變而無變,是故斷占當以卦辭為主,初、四兩爻辭為輔。卦者,環境也,爻之條件者也。爻者,行動也,卦之實踐者也。既然本次斷占以卦為主,且看卦辭如何。《周易》〈同人卦〉卦辭:「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同人于野」者,「同人在野、與野同人」之謂也。再觀六爻爻辭,自「初九」至「上九」,爻的意象由「門」、「莽」、「墉」而「郊」,正是踏出家門一路來到城外之象。但是「郊」還在「城(墉)」附近,「野」就離「郊」更遠了。許叔重《說文解字》曰:「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清楚說明城郊間的距離關係。卦辭之「野」即郊外地廣人稀處,或遠離某城市之他方。「同人」者,「和同於人」也,有去除小我之私,樂與人同之意。昶文與我同居台中市內,人卻常在國外,近四年來的創作,亦多隨其駐村計劃而生。屢聞昶文來函提及某月出國,某月歸來,出國時只攜一些最低限度之必要工具,不帶任何預設的構想或零件出門。其材料多為駐村當地撿拾而得,其構思亦是在駐村期間極盡可能深入當地風土人情後所發。是故,其每一次創作皆可謂真正徹底的「現地製作」。如此之創作形態,自然堪稱「同人于野」。

《周易》〈文言〉曰:「亨者,嘉之會也。」獨樂為喜,雙喜為嘉。「同人于野」,兩造皆喜,自然亨而有利且貞。再觀爻辭,便知此同人者,雖同人于野,卻非野人也。同人者自邑來,邑則必人文薈萃之地。依此,「野」不只是地理問題,還牽涉到「文」之文化問題。《論語》〈雍也〉有言,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野史之偏,即在文質調和上出了問題。文有博學之文,亦有禮樂之文,推而思之,普天之下莫非文也。此何謂也?劉彥和《文心雕龍》〈原道〉篇首有言:「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又云:「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萬品,動植皆文。」依此,則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蟲鱗鳥獸,各有其文。何言「萬品」而不言「萬物」?蓋言「萬物」者,則萬般蠢物各自孤生,互不通氣,如何有文?《說文》曰:「品,眾庶也。」又:「眾,多也。」同類相聚為眾。能言「品」者,蓋能辨眾物之異同也。同異既辨,性質交錯,物不孤生,人不獨存,萬般品類次第羅列,天地之文朗然自現。文之為德大矣哉!《周易》〈繫辭傳〉謂包犧氏「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其所觀者,蓋天地人三才之文也。當代藝術家之創作過程,豈有外於包犧氏者哉?

創作過程或可泛論而約同,作品次第卻必詳端而辨異。《周易》〈繫辭傳〉曰:「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文不當,故吉凶生焉。」又曰:「吉凶者,言乎其失得者。」吉凶與否,在文之當。文當與否,還須觀物相雜之況,以明其得失。昶文在其裝置創作中極其所能推敲權衡者,亦不外如是。觀者若欲領會其作之神妙處,則不可不詳考細察。要緊的是,在這些創作中,「物」之問題被提出的方式,絕不同於希臘思想以降的「存有論(Ontologie)」之「物(Ding)」問題,更大異於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思想中之「器具(Zeug)」與「藝術作品(Kunstwerkes)」等諸概念。事實上,在昶文創作中的任何一個「物」,皆難以被當做「一個」物般孤懸地觀看。分殊以觀,諸「物」似乎永遠處在遷行流變的途中,有待定位。然而當觀者欲以任何孤立的物概念加諸其上,進而將之體系化、脈絡化、譜系化的同時,卻發現這些「物們」總是透過彼此特殊的聯繫關係,遁離這些自外而來的定位。本次占得之「同人卦」動初、四爻,「同人卦」初爻變後正是「天山遯(通遁)卦」。宏通以觀,「諸物」相繫而成的網絡,雖然不斷躲避「孤物」式的定義,卻透過彼此的游移流動,交攀疊撞出層次豐富的意義暈漪。「同人卦」四爻變後正是「風火家人卦」。《周易》〈泰卦〉初九爻辭曰:「拔茅茹,以其彙,征吉。」正合昶文創作中諸物會聚通貫之象。「茹」者,茅草柔根相連之象也,與德勒茲(Gilles Deleuze)之「地下莖(Rhizome)」概念,取象頗同。所謂「拔茅茹」者,或可依俗語語為「牽一髮而動全身」也。爻辭曰「吉」,「同人卦」亨而有貞,自然吉無不利。昶文創作之得失究竟如何,盡可依此而知矣。

「同人卦」稱「天火同人」,顧名思義,蓋上卦、外卦為「乾卦」,乾為天,下卦、內卦為「離卦」,離為火。《周易》〈同人卦〉〈大象傳〉曰:「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蓋此意也。然而就〈象〉而論昶文之作,卻似不必用占起卦,便能得「天火」之象。此何謂也?昶文去年春於台北國際藝術村舉辦之個展名為《文明實驗室》。《周易》〈說卦傳〉曰:「乾,健也。」又:「離,麗也。」
《周易》〈離卦〉〈彖傳〉曰:「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離有附麗之德,物重則有文,「重明」蓋有文明之象也。《周易》〈乾卦〉〈彖傳〉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大象傳〉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有行健之德,物始資於元,「乾元」蓋有不畏險阻能行創發之象也。「重明」者,莫非「文明」乎?「乾元」者,莫非「實驗」乎?「文明」為內卦之體,「實驗」為外卦之用,則《文明實驗室》者,莫非「天火同人卦」乎?荀卿嘗言:「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確乎其不假也。

〈同人〉〈象〉言「天與火」,不言「天在火上」,何謂也?「與」者,「參贊」之謂也。言「天在火上」者,則天道不行于地,孤火亦難明也。言「天與火」者,蓋天道參贊麗火、化育文明之象也。張橫渠《西銘》有言:「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民胞」者,「同人于野」者是也。「物與」者,「參贊文明」者是也。竊以為子厚一言乃足以蔽昶文藝道之精妙處也。題為「與物同人」,亦取諸此也。

甲午年春寫于東海大度山
 
 
Copyright © IT PARK 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Address: 41, 2fl YiTong St. TAIPEI, Taiwan Postal Code: 10486 Tel: 886-2-25077243 Fax: 886-2-2507-1149
Art Director / Chen Hui-Chiao Programer / Kej Jang, Boggy J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