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怡
Lin Hs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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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ouble Richard Mutt Case”:「R. Mutt」vs.「Crosstalk」
文 / 林欣怡

1917年,Marcel Duchamp匿名將簽有「R.Mutt 1917」名字的男性瓷製小便器提交至紐約市獨立展覽會(Society of Independent Artists exhibit),自此藝術家正式與「現成物(object trouvé)」共生共榮。這件被500位藝術家、藝評家、策展人以及收藏家評選為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一件藝術品[1]《Fountain》做為現成物之標的,最常被著墨的是劃破藝術長久以來與工匠技術之間的黏稠帶狀關係,這一刀不僅帶著挑釁,也充滿機智趣味。

讓我感興趣的並非Duchamp如何選擇一個現成物件做為藝術品,而是其球員兼裁判的匿名行為。做為紐約獨立協會的理事,Duchamp非常明白拿一只工業製造的小便器直接參展送件可能掀起的諸多爭議,「匿名」在此是某種自廢武功切斷身分的品質保證,也是對當時藝術整體機制某種月暈效應的厭棄與迴避。在作品《Fountain》被紐約獨立展覽會的評審於展場刻意隱藏後,Duchamp以本名於自己創辦的雜誌《The Blind Man (盲人) 》發表一篇名為〈The Richard Mutt Case[2]〉的公開信,文中除了質疑展覽規則,也寫下現成物的出生證明。展覽結束,Duchamp退出協會。〈The Richard Mutt Case〉內文直接揭示評審如何基於個人品味漠視展覽規定:

They say any artist paying six dollars may exhibit. Mr. Richard Mutt sent in a fountain. Without discussion this article disappeared and never was exhibited.

接著解釋其視小便器為藝術品的理由:

Now Mr. Mutt's fountain is not immoral, that is absurd, no more than a bathtub is immoral. It is a fixture that you see every day in plumbers' show windows. Whether Mr. Mutt with his own hands made the fountain or not has no importance. He CHOSE it. He took an ordinary article of life, placed it so that its useful significance disappeared under the new title and point of view—created a new thought for that object.

《Fountain》並非Duchamp第一件現成物作品,但卻是最惡名昭彰的標的物。自1915年Duchamp在紐約市一家五金行買一把剷雪用鏟子並寫下「斷臂之前」(In Advance of the Broken Arm)英文字句開始,也寫下現成物的第一個美學標題。現成物是Duchamp對「品味」的直接抗拒,腳踏車輪、晾瓶器與小便器等大量製造的工業產品皆因其日常、俗世、不帶藝術氣質而被揀選。然而Duchamp卻提交最易引起爭議的小便器做為公開展覽,並且以匿名之姿送件,這是一個觀念做為物件的完整操作展演,被放置在正統藝術展演規則底下執行,但以破壞規則的方向逆道行駛,微型卻尖銳至極。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揣測,Duchamp試圖進行的,除了讓其現成物有一個合法現身的起始點,還包括同時做為展覽理事之一,能對評審機制進行最直接的一階觀察。

2010年8月,秦雅君於誠品畫廊策畫「雙盲臨床實驗」[3]展,所有藝術家皆匿名參展,其目的是將可能干擾觀測作品的因素(藝術家背景、獲獎紀錄、展覽紀錄等)整體撤除。「雙盲臨床實驗」展所持的論點之一,是藝術分銷系統(畫廊、經紀人、美術館)干擾了藝術創作,不但藝術家必須仰賴有效的分銷機構出售展出作品,作品本身的讚毀與否都可能在藝術分銷系統的控制下被稀釋過濾。與阿多諾文化工業觀點一致,「雙盲臨床實驗」企圖在這樣的系統介面中,提供一個不受刻意染色分化的實驗環境,以求取作品自身的最大固有值。即便展覽企圖以無菌不透光包裝展示,但仍有突變不可測的因素存在,化名「阿超」的作品《Crosstalk》便是此展覽中唯一先早產自己亮出真假身分證的非控制變因。

《Crosstalk》以展中展的形式呈現,如同Bach賦格曲在雙盲實驗裡不斷複調二重對位,賦格曲式建立在模仿對位的基礎上,跟著主題聲部進行答題對比,其難度在於對題聲部必須守(主)調模仿平行切入,同時演化屬調的自生旋律。名為「阿超」的創作者以《Crosstalk-當代科學藝術展》為名,在一整面白牆上展示與「雙盲」策展人同名同姓的「秦雅君」策展論述與個人資料(圖一)。然此君非彼君,這位「秦雅君」1987年畢業於台大外文系主修貿易,是資深的家庭主婦。另兩面白牆則展示著三件作品分別是:數理系研究所畢業的高中老師林明弘《7533967》、一隻日本大腦科學研究室猴子會田誠的《猴子大腦研究分析報告》、就讀成功大學海洋工程研究博士班的蘇育賢《拿巴隆要塞海圖分析文件》。


先不論此展中展的個別作品,明顯在展牆上公布答案,藝術家「阿超」以法國作家雨果之言:「科學-這是我們;藝術-是我」做為策展論述首言線索,透過這隱晦的數理集合概念提示這三位名為林明弘、會田誠、蘇育賢的「科學家們(大集合)」,如何與當代藝術家同名同姓二重對位,此大集合中的複數中有一個單數是「藝術家我」。「藝術是我」不會是一隻日本京都出生的恆河猴(常識判斷)、也不會是作品明目張腿的林明弘(風格判斷),在此基礎數學公式減去法下我們可以推論出顯而易見的答案。

任何一場實驗都潛藏著不可控制變量,做為雙盲展的對題聲部,「阿超」試圖透過策展人對位(純正答題)、匿名對位(守調答題)與科學對位(模仿答題)公式展開調性佈局,拉扯出看似中規中矩的複調旋律,實則以密接合應的方式干預破壞雙盲實驗研究對象的控制變量,一如其透過自選的策展人名「秦雅君」之手說明的,「Crosstalk」(串音)意旨相鄰通道吸收對方訊號的訊號干擾般(見圖一)。接合此串音頻率,自顧自地公開發表實驗結果,並且有模有樣地再製自變量:三組實驗組與對照組之「知識態度行為之共變數分析」文件物件。這三位擁有非藝術背景的「數理科學人員」生產的精密實驗與公式計算文件,都具備同樣的分母:正確無誤地展演惡趣幽默。論述幽默,本來就是一件難笑又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在此僅具體地將這三則惡趣幽默白描撰寫:

林明弘《7533967》:
天藍色小型Mp3播放器裡存放「林明弘的悲傷情歌最首選」十曲[4],牆上掛置鮮粉紅色耳機,可聆聽疑似林明弘本人所的十首清唱且嚴重走音歌曲,Mp3播放器過長的天線上貼著疑似林明弘手寫的曲目紙條。這些音樂裝置正左方,張貼一張約莫寬200公分高150公分的無露臉、非露點、僅著底褲張腿女體影像,影像上以彩色顏料書寫不同數字的加減乘除佈滿影像,最後數字等於為7533967,值得一提的是,林明弘於創作自述中說明「我總是透過算術來克制慾望」。

會田誠《猴子大腦研究分析報告》:
兩組各約寬100公分的影像,右方影像由兩張約15公分寬的小圖並置中間,分別為疑似名為會田誠的猴子碰觸電腦進行測驗的照片,以及一名著白袍的實驗人員(疑似作品簡介中的渡邊先生)對著電腦觀察分析,兩圖之外的留白區塊四角印著四個英文小寫字母「tmfb」。左方影像為6組疑似猴子會田誠的大腦分析量化圖表,圖表下方空白處寫有「會田誠」的生硬簽名與日期。無任何創作自述。

蘇育賢《拿巴隆要塞海圖分析文件》:
13組拿巴隆要塞海圖研究報告分析文件,分別以實驗室文件夾掛置呈現,其中一份單獨掛置的文件以「李兆芳實驗室用紙」繪製,整組文件皆為無法閱讀理解的公式與地圖分析。文件右方張貼兩紙A4列印信件,一為「蘇育賢」寫給海賊王[5]作者尾田隆一郎的信,說明拿巴隆要塞的港池共振經分析驗證後,會產生震盪現象,影響港內船隻安全,建議以多孔性消波板改進,並提交世界政府參考,另一信件為日文翻譯版本。

對非藝術背景的台灣觀者而言,這三位創作者的名字不具任何指標性意義;對具藝術背景的台灣觀者而言,這三位創作者的名字可以重疊聯想到擅長花布創作的台灣藝術家林明弘、日本鬼才藝術家會田誠與自稱冥王星的台灣藝術家蘇育賢。然無論是何種背景的觀者,都可以在「我不知道他是誰」的前提下,理解作品裡的惡趣品味。而我認為藝術家「阿超」生產的這些二重實驗分析報告與數學公式計算加總其實都旨在導向書寫一個精簡的法國文學公式解題:「科學-這是我們;藝術-是我」。

以Duchamp在1917年發表的公開信為對照主題,除了因為「R. Mutt」與《Crosstalk》兩者的匿名創作行為都挑釁、都企圖干預展演機制外,還包括《Crosstalk》是所有展品中唯一一個運用現成物(耳機、Mp3播放器、數理科學人員、名字)的作品聯想對照。不同的是,Duchamp以匿名嚴格切割自身與作品的關聯,「阿超」透過複數匿名與自身藕斷絲連。而雙盲實驗展最終的揭盲儀式宛如Duchamp在展覽結束退出理事後寫信給《盲人雜誌》的行徑動作,前者質疑血統證書,後者開立出生證明。進一步言之,Duchamp透過匿名規避品味判斷,這與其現成物的原始概念一致,理事職位甚至也可算是他挪用操作的現成物之一;「阿超」以他者之名做為分解自身匿名於雙盲展的化學溶劑,配合自身的惡趣品味進行生化還原反應,讓真實身分於實驗試紙中的得以完全顯色;而「雙盲實驗展」企圖以匿名做為低溫空調的實驗器具,避免在高溫曝光的環境下,待測物有可能因強光而導致非預期反應。這三組同樣以「匿名」為核心開展的創作展演,或許也可視之為藝術史上另一首三重賦格曲。

1961年Duchamp在題為「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我們將何去何從)? [6]」的演講結語中提到:「On the fringe of a world blinded by economic fireworks, the great artist of tomorrow will go underground.」無論我們是否正身處在被藝術經濟體系煙硝所盲目掩蓋的未來,藝術家匿名轉入地下的匿名姿態永遠是某種前衛美學的鮮純保證。然我關注的並非雙盲實驗展能否透過匿名機制逃離或悖逆藝術體制的控制變量,畢竟對一個非藝術體系的觀眾而言,所有藝術家都是空白不具名稱的另一種陌生素人;我更多的關注是如何在已然存在的藝術機制控制變量中,「再」透過匿名操作出另一種雙重試驗,而「R. Mutt」、「阿超」、雙盲實驗展裡《Crosstalk》的二重匿名者提供我們一組沒有全然正解的研究報告。但其實,科學家已經透過混沌理論(Chaos Theory)與測不準原理(Principle of uncertainty)提示我們,所有展演無論是否有一場極端精密的公式在背後支撐,最大最精彩的不可控制變因終究還是藝術家自身。

(文化研究月報,第107期,2010.08.25,文化研究學會[文化評論])

 
[1] Higgins, C.,”Work of Art That Inspired A Movement… . A Urinal,” The Guardian, 12/2/2004, 10/20/2005 retrieved from: http://www.guardian.co.uk/arts/news/story/0,,1364123,00.html
[2] MARCEL DUCHAMP,“The Richard Mutt Case,” Letter to The Blind Man, May 1917
[3] 詳見雙盲臨床實驗展網站,http://www.doubleblindtrial.tw/
[4] 十曲目分別為台灣流行歌曲:背叛、7533967、分手快樂、黑色幽默、原來你甚麼都不想要、情非得已、新不了情、你把我灌醉、被動、再會啦心愛的人
[5] 海賊王(原名One Piece),又名航海王,是日本漫畫作品,作者為尾田榮一郎。另有同名動畫和遊戲。「One Piece」在漫畫故事中為「一個大秘寶」之意。
[6] Marcel Duchamp: 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Symposium at Philadelphia Museum College of Art, Match 1961,Address to a symposium at the philadelphia Museum College of Art,March 1961.Translated by Helen Meakins First published in the Duchamp issue of Studio International,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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