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棠
Wu Yu-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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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者道之動──試論林伯瑞2010年雕塑展
文 / 吳宇棠

睽違六年,林伯瑞在學學文創畫廊發表的新作,似乎有揚棄他以前受啟於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 1876-1957)與阿爾普(Hans Arp, 1887-1966)之有機表徵(simplifications of human or organic forms)路徑,而轉向某種脫離造形羈絆的雕塑實踐。

展場中未見理念文字,倒是林伯瑞在畫廊網頁寥寥自述新作為「什麼都不是。」[1]乍看頗不知所云。雖然在廿世紀初,藝術家從原始藝術得到啟發,曾經試圖重新依靠本能與感覺來創作,尋求某種「無形」(“the intangible”)的存在形式,但仍然是針對物質世界的本體及直觀理解而來。由是,西洋現代雕塑中的非再現性風格,大致可粗分為有機抽象(organic abstraction)與幾何抽象(geometric abstraction)兩大主軸;前者主要是從自然型態中淬精凝華,後者則透過幾何秩序組建構成。其中,阿爾普認為「沒有比不具模擬或象徵性的雕塑更具體的事物」,因此拒絕使用「抽象」一詞,而以具體或凝結體(法文concret或concrétion)來稱呼自己的作品形式。至於幾何抽象雕塑,則是藉由數學與比例的外殼,在工業社會空間意識中探討明晰純粹的造型本質。林伯瑞深諳這些現代雕塑脈絡,因此他所謂的「什麼都不是」,顯然別有深意。

林伯瑞在2006年接受陳右昇訪談時,便表達過自己有個未嘗動搖的創作目標:

我希望做一種比較純粹的雕塑作品。它不是為其他目的而存在,而是為自己存在;包括它的形,甚至為了達到這種雕塑的純粹狀態,可以不需要寄生在任何造型上。它可不可能不需要倚賴任何的「形」而存在?看起來有形,又沒有造型的雕塑,應該有很多可能性才對。[2]

林伯瑞還指稱,2002年在新樂園藝術空間個展中,拆除原本落地窗而取代安置了一道鐵屏,是截至當時最貼近他想法的作品。而作品在不同空間中的關係,則是他關心的另一個重點;甚至會根據展覽場地的特性,去製作新的作品。

關於新樂園空間中的那片鐵屏,筆者曾經指出,那是林伯瑞該次個展中「最具企圖心的操作」,「透過這層鐵皮,展覽空間成為一個被包覆的『作品本身』,雕塑家揭示了一種雕塑『翻模』所特有的內外空間屬性,並保留鐵膜上的一個洞眼,象徵性地揭示創作者的內心觀照模型。」[3]雕塑的本質是一個空間中的體積,無論是再現或非再現,無可避免都與一個彼此相互支配之「空的空間」(empty space)形成某種意象的延續性。林伯瑞在新樂園個展中的鐵屏作品,便循而將一個物理空間,清楚切割成內、外兩重人文場域。這件作品儘管可以被解讀為「屏」或「牆」,但本質上它是一個不具再現性的體積(甚至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幾何型態),只不過由於它對所處的空間生產了定義,故而也就因此而有了不確定的再現性。換言之,如果將這件作品安放在一個無法經由它自身去圈限定義的空間中,這件作品便可以除了是自己之外,「什麼都不是」。

林伯瑞這一創作研究方向,在2000年美國文化中心個展中,便已經出現相關思考原型。當時一件大型的石膏長方體幾何結構中的洞空型態,仿若穿牆者留下的人形痕跡,但兩面分別由男性與女性形象所構成,彼此透過一個無法定義的中界通向對方,並藉長方實體來兌現此陰陽融會的虛型。此一無法定義的中界,到了2002年新樂園個展中的鐵屏,凝結成為實體化的雛形,並可以視為是他歷年探討雕塑「向展場空間發散的波能」與「作品本身內部凝縮的聚力」兩種能量的總集。因此,筆者曾經借用「間性」(“inter-ness”)一詞,來概括此鐵屏統領「實」體與「虛」體關係的某種空間介質。[4]

回到這次在學學展出的新作來說,林伯瑞所追求沒有造型而「什麼都不是」的「作品」,現實上仍必須具備針對某種「有意味的形式」,出現有效力的布置(dispositif),才能夠構成生產創作者心智活動痕跡的藝術性判斷。而這批作品最顯著的特徵之一,便是由以四、五公分左右的正方形薄鐵片為基本元素焊成表面波動起伏的結構體。這顯然延續著新樂園個展作品的基本語彙。而正由於此語彙相似性的類比對照,方適足以呈現出林伯瑞之於雕塑觀念的本質性翻轉:此單一元素的「連續」,同時卻也意味著可分割性;乍看是規範性(normativity),但邏輯聯繫(consistency)其實充滿褶皺(folds)。

兩間展室中,林伯瑞各置有一件焊在檯座上半身女體;他說,這代表向過去的自己道別。但與此表意告別的同時,卻又分別納入類似2002年個展出現過的鐵屏與鐵球形像……不過,儘管「造型」有近似感,鐵屏所布置的空間性卻大異其趣,而近看鐵球結構更是全然不同。進而兩展室作品本身的空間形式也有所區辨,以下分述之。

新作球體(作品《無題1》)是由封閉方塊藉精巧焊點所構組,貌似磁性暫時聚合而成的體積;方塊之間的空漏,充滿以虛為盈的張力,其結構取勢的能動性,遠非2002年前身的單一包覆體型所能相抗衡。這一室中,標為《無題2》的五件一組結構體,乃是以鐵屏為原型,憑空彎焊而成。將一個平面彎成弧度(curvature),這令兩個單邊之間從而「展開成為包覆,也成為空隙」,林伯瑞的雕塑空間觀經由回返此一本質思考,另向開展。

另一展室中,新作鐵屏(作品《無題3》)似懸空覆蓋地面,它不再如前具備人文定義的再現成分,而更像是一片自我俱足的起伏。它「看來」四側微垂貼地而自然漂浮,其材料與位置完全轉化為一種關於觸覺的視覺空間;由是,鐵屏中間的窺孔也跟著失去聯繫主客體的意義,[5]成為一個純粹的,空氣流動的孔竅。在這間展室中的其餘作品,也都透過作品表面不平整的罅隙,呼應著某種氣流與結構體之間鼓脹的「勢」(propensity)。進一步來說,林伯瑞新作的工法並非根據事先做好的內範施作,而是取大象捨流形地直觀而焊,且往往將原來的應該被填平或磨平的接縫,反過來保留並凸顯為某種針對空間「未定性」的表現。越晚近,林伯瑞似乎越特別專注於這些隙竅與體積之間活潑的空間靈動潛力。這種以虛代實的空間思考,與古人論畫所謂「人知無筆墨處為虛,不知實處亦不離虛,……虛處實則通體皆靈」,[6]雖不能驟然據以相提並論,但確實可引為雕塑肌理與空間布置的思考類比。此次新作發表令人沉吟低迴之處便在於,林伯瑞以質樸而謙遜的手法,而讓焊痕與隙縫具備能動性的效力,成為在雕塑的體勢中,可以依觀看者的立場(position)隨意虛實轉替的「布置」(dispositif)。儘管如此,最吸引筆者的,卻是牆面上一組細長鐵劃(作品《無題6》)。

筆者認為,《無題6》這件鐵劃作品,是林伯瑞此次發表中,極為成功的「看起來有形,又沒有造型的雕塑」。這種對於「無形」的創作追求,除了西洋雕塑語彙外,華夏美學或許能提供更多的思考。石濤曾言「一畫」的概念:「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7]單一筆畫既是痕跡,也是由技法的淺近,透過創作者自己修持的工夫,深邃入創作之道的心法,所以說是萬象之根。這原是華夏美學簡約而豐富的根本思維,卻似乎也內化為林伯瑞這批「雕塑」新作的核心。

要談這道兩線相續而成的鐵劃,有必要討論林伯瑞新作中對於焊工(welding skills)的操作姿態。基本上,與2002年大同小異的,焊接痕既是一種具有原生質(plasma)寓意的空間布置,結構起方形鐵片元素交互關係的具體輪廓,又在微觀觸視(tactile image)上,扮演承接整體結構動勢的活化部位(active site)角色。但在新作的姿態中,林伯瑞對於這一工具痕跡的處理,已經走向更具結構動能的思考;這個意思是說,林伯瑞顯然已經不完全讓焊痕順服正方形工件的韻律原則,而是隨著某種交互場(field of influence)的情勢變化,改變其相臨的焊痕形狀;這會造成焊痕局部微觀上的突兀,但卻強化了雕塑體本身整體的結構張力。換句話說,林伯瑞靈活調節了焊痕與工件之間傳統的賓主位置,這個新姿態讓焊痕在結構體中成為關鍵的活性能量(activation energy)。

《無題6》就結構性來說,大可以當作是這次個展作品中對於縫竅思考的結晶,它猶如直接提取裂罅,將虛隙轉兌為實體,提示了某種華夏虛實美學的當代性潛力;整間展室從而成為實的縫與虛的縫之間,相互對流的氣場。最動人之處在於,長短不一的鐵片與奇正不一的焊痕,兩者陰陽相銜相契體現為一個不特定的「象」,交錯中國書法動勢與西洋雕塑肌理兩者之美。何況,對於東亞傳統美學而言,事物外觀的再現,與事物內在真實之表象的雙重意義,從來不曾需要釐清主觀性與客觀性之間的差異,甚至,是以主客合一為終極目標。或許,林伯瑞刻意抗拒造型定義所造成的曖昧,便是這種內在觀照的結果。

林伯瑞向來沉潛而訥言,他所稱的「什麼都不是」,容或語義不明,但其創作實踐卻似乎愈趨捨形取勢而凝煉簡峭;誠如老子所謂「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8]讓已經積「是」成疴的造型慣習,重新回返「非是」(non-être)的可能維度,「大成若缺,其用不弊」,[9]或許正是讓當代雕塑思考從頭活化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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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見學學文創畫廊網頁,10 Oct. 2010
[2] 見陳右昇訪談,《雕塑家林伯瑞訪談-1》(2006),;《雕塑家林伯瑞訪談-1》(2006),
[3] 吳宇棠,〈本質或展示?-從林伯瑞的雕塑個展所引發的問題性〉,《典藏‧今藝術》149期(2005.2): 50-52。
[4] 同上註。
[5] 關於此一窺孔在新樂園個展中的解讀,也請參見上註引文。
[6] 范璣(清),《過雲廬論畫山水》,見俞劍華編著,《中國古代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2000,924。
[7] 石濤,〈一畫章第一〉,《苦瓜和尚畫語錄》。
[8] 《老子》第四十章。
[9] 《老子》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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