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棠
Wu Yu-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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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官型態與外延性-試析黃世傑作品中的操控論
文 / 吳宇棠

奇觀
在電影《駭客任務》中,最驚人的「影像」應該是那一個龐大無比的「母體」(matrix[1])所構成的生命連結管路,以及她背後所揭示的操控系統。我不知道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是否曾經評論過這個「奇觀」的類型,至少,在Matrix推出的這一年,這種數位式的新型視覺造物技術系統是否已經進入布希亞所稱的快速輪迴與強迫性重複的物體系疲態之中,是具辯證上的討論價值,但時效很快就過了,這個問題也似乎毋庸置議了。但我猜想,可惜抑鬱的阿圖塞(Louis Althusser)來不及看到視覺奇觀在上個世紀最後十年的大躍進(或大墮落),否則他也許會是這部影片最具份量的影迷之一。科幻電影中的視覺特效,基本反映了這一套關於視覺意識形態的世俗化視野(vision),而更貼合心理分析理論的,企圖透過一種驚異的手段來達到一種啟示與洗滌的效果。從1931年改編成電影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開始,科幻電影的重心不再是僅是描寫技術和科學的革新或發現,而開始描述這些技術對人類的心靈影響,進而甚且以反科學烏托邦與反現代主義的意識來從事一種科學與道德上的詰辯。但是從視覺的意義上來說,數位影像技術的開展對於具體之物和真實經驗細節的驚人製作力量,已經將符碼技術的工具性面向勃昇到抹除視覺經驗裡真實與想像的差異,即完全實現布希亞所謂的過度真實(hyper-reality)。而這種過度真實的視覺經驗,在今天已經毫無疑問地建立為一種新的視覺經驗歷史脈絡,而且建立起因生產形式與質料而新生的「內容」(contenu),這裡面具體呈現一種關於視覺生產的唯物辯證關係。內容由思維創造,而思維又透過自己創造的內容上升到更高階段的這一個辯證邏輯,在當代的科技影像視覺奇觀中,儼然足以構建一種新神學。

根據基督教起源的寓言,上帝乃是以話語(word)創造了世界,依著自己的形象造了人。在七天之中,上帝除了話語之外,並且在創造的過程中「看」了。「上帝看著是好的」,上帝的「看」是在話語之後的確認,但是人類的「看」卻是在話語之先的瞑思,也就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稱的凝視與命名的關係,人是用視覺建立起認識的模式,然後用話語「翻譯」出視覺的感知。從近代哲學的構想而言,人類的意識基本上被理解為像視覺那樣的作用,而如果把意識的作用稱為「認識」的作用,從近代哲學的前提而言,視覺才是人認識的模式。然而阿圖塞提醒我們視覺本身的直觀是不可能的,作為視覺的直觀性思維自身只能是一個真空(vide),「意義」的起源本身永遠是從現實的特定解釋出發,上溯過去而費心幻想出來的「起始點」,在這個視覺的知的真空裡,近代西方哲學中的宗教意識形態悄悄地潛入其中。上述所謂新神學的建構,實質上是延續拜物教傳統的幻想而來,因為我們仍能從中辨認出那些被維持在(tenu)屬於辯證意象(dialectic images)歷史觀與廢墟(ruin)概念的內容。

上述一大段文字無非是要說明透過新的視覺經驗歷史脈絡,所建立起因生產形式與質料而新生的「內容」,透過「被看」的想像,是可以建立起一套話語「翻譯」之後的符號學或語言學遊樂場的。而這一套機制,或者說被編碼的文化幻景,源自於一種關於認識論(epistemology)的操控系統(cybernetics),可以透過包括技術的、生物的以及社會的等等任何媒介,經由訊息接收而建立認知、行動、控制與回饋(feedback)的類神經反應,並且可以自成迴路系統。因此與視覺有關的這些討論,當然不是始自數位影像科技或者是科幻電影特效才開始,而是從藝術不再關心實在,而讓本身成為幻象就開始了。

生化實驗室
初見黃世傑的作品,實在很難不感到驚豔。科幻電影中生化實驗室的複雜管路與實驗藥水,在他的作品裡具體而微地透過視覺化來呈現人對於操控型態的高度興趣。管路或者管線這種類似神經傳導媒介的概念,在他的作品中扮演吃重的角色。不過,首先讓我們嘖嘖稱奇的卻是,這一些由電線、水管、束線帶(zip tie)、寶特瓶、螢光水所成的類生物系統,這之中存在著有機生物的原型,我所指的是英文的organic form,它除了是器官型態同時也是可塑的型態,具備延伸概念(extensive concept)的型態。透過螢光炫豔效果,我們彷彿進入一個人造生命的實驗室之中,但這個實驗室是不具威脅性的,因為它所有的材質都是與生命概念切斷聯繫的塑膠,那是在我們的概念中「埋在地裡一百年也不會爛的東西」。我所稱的不具威脅性,是指它讓我們很放心不會去聯想起與生命操控有關的道德問題,它「像」只是一個操控機制的實驗模型,呈現當代館文宣中所稱的「自負的科學家加上瘋狂藝術家的實驗室,也是具有童心、創意、實驗精神年輕藝術家所創造出的異想世界」。藝術家很精準地切割開模擬與現實的界線,他機巧地揭示材質本身的單純性,也就是當我們看清那一根根排列整齊如同生物體鞭毛或神經組織的線體,其實只是日常生活中綁電線的束線帶時,恐懼感在瞬間消失,幽默感誕生,關於科幻電影裡異形生物或恐怖實驗室中那種覆罩在陰森的、黏滑液體流動的記憶,馬上轉化為對魔術機器的讚嘆,因為藝術家世故又天真地重組符號的意義,對機器與生命的道德關係保持一種純真的姿態,而直接轉化為一種異質元素組合的趣味。

從入口進來的充氣塑膠袋接龍開始,同樣的充氣概念,黃世傑用手綁出來的造型本身所具備生物體器官黏膜型態,就和隔壁王德瑜貌似流動實則穩定的結構形成視覺上的對比。第一間展示室裡兩隻在小平台中顫動的機器,構成的材料是如此的「拼貼」,以致於我們開始放鬆於關於玩具的操控遊戲中。所以樓梯間那隻被暴力翻轉皮毛卻叼著煙的機器小狗,可能只會讓我們哈哈大笑,就像我們總是以欣賞與鼓勵的眼光對待一個喜歡拆解玩具再組裝回去的小孩;至少這比將真的鳥翅膀裝在電動馬達上跑,讓我們感覺安心多了。所以在接下來兩個展覽室,我們已經真正像小孩子一般樂在其中地將螢光水舀進集桶內,或者目不暇給地看者寶特瓶像線控玩偶般地表演。朵娜‧哈樂薇 (Donna Haraway)對生命科學發展曾前衛地提出,生物科技與資訊科技的共同點就在於致力翻譯出組構世間萬物的符碼系統,使所有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可以被解組、重組、翻轉與交換。微電子學中介了將性(sex)轉譯成基因工程和複製技術,心靈(mind)轉譯成人工智慧和決策形成(decision procedures)的作用。她進一步認為可以藉生化人(Cyborg)-意指結合機器來執行生理功能的生物體-這個新主體概念,來擺脫西方陽物中心觀的諸多神話。在黃世傑的作品中,我們看到類似轉譯的意識,但他卻不是用來處理人的問題,卻是以藝術家純真的熱情,從符號的「內容」進行關於人所能理解的物的本質呈現。

共謀操控
若說上帝以話語創造了世界,以自己的形象造了人,那麼人以零件創造了機器,然後改變了世界的樣貌。這裡面有一個問題是,上帝從未將自己的形象示現給人,所以人從未能用肉眼印證自己的形象。同樣的,機器的定義在生命科學的發展下已經展現「內容」上新生,然而在人透過視覺的認識模式裡,我們對於這個內容,只能想像,因為那是一個「真空」。在黃世傑的作品中,意義不再是單一同質的結構性邏輯,而是多義性的、異質邏輯的表義過程,是可塑性的且外延的概念,作品結構永遠保持不確定的外觀與可塑性,具備試驗(trial)與反抗(revolt)倫理學判斷的暗示,但最終仍展現於某種操控的邏輯上,作者與觀眾的激爽(jouissance)實際上來自於貌似無生命情調的塑膠零件對某種隱性的操控暴力的回饋。他的美學判斷與恐怖的力量之間存在著可能的共謀關係。他的藝術手法或許原本可以導向揭示一種更複雜更多元決定而且更平衡的認識論,而讓藝術重返原初透過視覺感知的快感狀態,盡量剝除藝術論述背後經常潛在的宗教意識形態與道德色彩。透過他使用的塑膠物元素本身,黃世傑似乎得以站在一種操控情結的正當性上頭,因為這類尼龍束線帶或寶特瓶乃是文明社會極好用的副產品而同時又是屬於克利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指稱的卑賤物(abjet)範圍的,它們背負著環保的原罪,是文明意識中亟待被文化生活排除的東西,排除這種材質本身帶有回歸純真的暗示假象。因此,操控這些材質的事件本身不須背負道德上面對操控的指責,我們甚至可以想像有哪一位天真的記者會直呼他是「環保藝術家」,只因為他「用垃圾來做藝術」。黃世傑透過組構這些視覺化機器來建立控制過程的要求,亦即他的作品面對群眾的傾向,不僅是根據藝術需要,而且也是他拒斥一般公式化與根據科學主義而來的分類體系等同一化文化工業邏輯,也就是他自己強調的可塑性概念或有機質概念(organic concept)。但是如果我們承認視覺的直觀性思維是個真空的概念,換言之回歸唯物史觀,人一旦透過視覺來認識,就落入從現實的特定解釋出發的幻想中,也就是班雅明後來所說的人類語言的墮落。何況黃世傑還是模擬了一種生物器官與神經傳輸網絡的型態,這種塑膠材質的無用機器,當我們用小水瓢為它注入螢光水之後,它就彷彿感謝上主賜與生命一般地發出激爽的呻吟與純真的歌誦,於此我們加入操控的共犯結構當中,並獲得施與和回饋的快感,包括現在正在寫評論的我也未能例外。如果作者在彌賽亞降臨時是有罪的,我們這些觀眾也將一起。

二十世紀的藝術唱頌不存在之物,「未曾看過之物」成為藝術家透過視覺重建「真理認識」的途徑,而其心理狀態是模擬著上帝的「看著是好的」。「看」這個現在式的用法,成為認證的肯定,而不再是認識的幻象。它所可能的意義在於真正屬於後現代的個人價值,其中不涉及倫理學的煎熬,它使確認的快感得以「展示」。黃世傑這位藝術家若用一個寓言的方式來「描述」,他或許有可能是二十一世紀初所創生的最末一位天使。他不是班雅明那位逆向的天使,而是順著來自天堂的風,只從當下的位置向塵世看的純真之眼,他不回視背後,但風勢之強也讓他無意眺望未來,因為在上帝的旨意裡,未來不是現在可以討論的。


後記:本文應台北當代藝術館邀稿撰寫,後因《藝術家》雜誌342期(2003/11)版面預留失誤,僅能刊出刪節稿;後於2003年12月《新樂園電子報》第八期(2003/12)刊出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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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客觀的字面解釋為:“A situation or surrounding substance within which something else originates, develops, or is contained”(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Fourth Edition, 2000);例如:“Free choices become the matrix of human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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