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季璁
Wu Chi-Ts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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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enfiddich 駐村雜記
文 / 吳季璁

2006年,會是怎樣的一年呢?

一月底,離開台灣到了英國,先是二月在Cardiff的Atres Mundi Prize展覽,那是個令人嚮往的城市,美好的經驗;接著是三個月在英格蘭中部Sheffield的駐村(不過我打算忘了這段不是太愉快的時光),再來是半個月漫無目的流浪在London和Manchester的日子 (不過嚴格講起來是半年多漫無目的流浪的日子,哈!),那是我最想念台灣的時候,每天早上在hostel醒來,都希望窗外就是濕濕黏黏的空氣,然後騎上我的摩托車,去美而美吃個火腿蛋配奶茶,加很多很多奶精、糖和冰塊的那種,一杯層次豐富的飲料,你可以從濃稠的糖漿喝到最後被成冰開水,充滿對知覺和時間感的啟發;我真不懂為什麼他們會想在一大早,把所有東西丟進平底鍋煎得油油膩膩當早餐,不過英國食物難吃是世界知名,據說和德國並駕齊驅,畢竟是比較落後的文明,所以我該停止這種仗著優越感數落他國的落井下石行為。

總之,六月一號我到了蘇格蘭glenfiddich釀酒廠,開始在這三個月的生活。

這是個詭異的地方。酒廠負責駐村事務的Andy,在aberdeen火車站接我再開車到酒廠所在的Dufftown的兩小時車程,我覺得已經從台中到台北了;不過我後來才知道,很多人每天都這樣上下班,或者起碼也是從楊梅或新竹之類的。然後,我就在這裡日復一日的慢慢扭曲時間感和錯亂空間感,譬如坐一個小時公車到附近較大的城鎮Elgin的超市買菜,變的跟到巷口seven買東西感覺很像。加上高緯度的夏季日照(太陽晚上十點下山、三點又出來之類的,如果是晴朗的天氣,基本上半夜天空還是像剛日落或快日出,事實上也是),一天長的像48小時,卻閒閒沒事,所以你要想辦法把每件事做的很慢,不然很快就會沒有事情做了,所以泡澡要一個小時,午餐和晚餐間的空檔主要用來準備晚餐。

Whisky是我最喜歡的酒,實在很慶幸待在這三個月。在台灣最常喝的酒就是Whisky,常被朋友取笑那是老人酒,我來才發現,這裡的年輕人,嗯,普遍也都是這麼覺得------老人酒,哈! 不過,也許吧! 它有很多細膩的香氣和味道,是要很靜下心細細品嘗的,大部分的酒似乎連結著情慾、性感、炫燿、和瘋狂,whisky則比較接近一種沉靜的智慧。這牽扯到本質或建構的問題,它們究竟本質上如此,或者是被建構和包裝出來的? 如果你是在跟我討論藝術的問題,我大概會說,恩! 我看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表象,不過我還是相信whisky有其內在的本質。這邊有些有趣的經驗,像是參加whisky的品酒,nosing & tasting,用幾個像是縮小拉長的紅酒杯,搖晃酒杯後聞聞它們不同的香氣,再慢慢品嘗其差異,找出合適你的味道,我的結論是12年的single malt,他們品牌中最年輕的酒,能聞到很清新的麥子香味,還有一點辛辣;我也試了30年的whisky,刺激的味道消失了,剩下濃郁沉穩的香氣,像是個笑容可掬的和善老阿伯,言語之間透著洗鍊的智慧。不過我還是喜歡12年的味道,像是還有些拉扯、掙扎、和追尋,年輕的味道。畢竟要完全領略比我還老的whisky似乎還要點時間,我相信它們不是只有嚐起來貴而已。

也許橡木桶裡,確實為他們保留了許多古老的智慧,今天喝的酒,是數十年前的心血,也許釀造在父親或祖父的手裡;而今天的工作,為的是很久很久以後,我相信很多東西都會在這代代相傳下去。相較之下,我們喝酒的方式,有時太急著乾杯,一飲而盡了。

整體而言,我覺得英國的當代藝術挺虛無,像家境優渥的纨褲子弟,別墅後院游泳池畔熱鬧的狂歡party,不過基本上當然還是很吸引人的奇觀;我常會懷疑究竟作品真的好嗎? 還是眾口鑠金以訛傳訛,不過這本來也就是當代藝術遊戲邏輯的一部分,通常被稱之為 ------ 顛覆傳統價值和開拓新的領域,今天我們談藝術的時間通常比看藝術要多。我想起Artes Mundi展覽的一場座談會,討論”中心或非(去)中心 “Off Centre or Centre”的話題,我覺得自己坐在台上覺很怪,我老家實在跟這中心和邊緣的議題沒啥關係,雖然許多附庸風雅的人士愛掛在嘴邊,但其實那邊比邊緣還要偏僻的多,如果你是用權力和市場的觀點在看藝術環境。一個小小的島上那麼多人想搞藝術不算世界奇蹟,但幾乎全部都窮,還前仆後繼,應該勉強算的上吧! 不知道是什麼動力在驅使。我想他們的全部資產加起來應該也比不上Damien Hirst的年收入,知道他們的人加起來也遠遠比不上知道Rachel Whiteread的人多,但我一年在台灣看到的好作品未必少於英國,不過就是規模小了點,關心的人少很多,儘管不比狂歡party,但幾個朋友喝酒聊天,也許真能談點什麼,起碼感覺挺充實。面對現實吧! 你住的小行星離地球很遠,但也因此它很不同,用心觀察和體會這獨特的環境,其中的發現可能才是真的對世界文化有意義的東西。

另外值得一提,在駐村期間,有個在廣東美術館的水墨展------<<當代水墨空間第二回------滲,移景與幻想>>,臨時邀請鐵絲網II過去參展,那是一段很超現實的旅程。一早,還在酒廠住處的床上掙扎爬起,搭上巴士趕往Aberdeen的機場;因為倉卒訂的爛機票,我必須從Aberdeen飛到阿姆斯特丹,再轉機到曼谷,再轉機到香港,再到廣州,親愛的華航我真的不是為了累積里程,我也飛的很痛苦。昏昏沉沉生不如死的十多個小時之後,我在曼谷著名的Khao-San Rd.高山路,吃著辣到舌頭有點腫脹的泰式咖哩,猛灌啤酒消腫,而我週遭的幾桌,都還在吃著早餐,清淡的三明治和沙拉配咖啡,嚴格說起來,上午九點是這裡的早餐時間沒錯;但是我努力換算,因為實在飛到頭昏腦脹了,所以要很努力,現在應該是蘇格蘭時間的半夜,所以吃這樣的食物當宵夜應該還不為過吧! 受夠了半年多的英國食物之後,我很有理由想就這麼吃到撐死在曼谷,哈! 但我還是會衝著Whisky乖乖回蘇格蘭。

一邊吃咖喱,一邊想著,曾幾何時,我的生活變的這麼超現實,創作和展覽,將我帶到無法預期的地方,充滿未知;我不知道藝術的超越性究竟是什麼,但它確實帶我超越了侷限的生活。

那是個有趣的展覽,德國策展人Martina找了一群搞當代的藝術家去弄水墨,倒是很突破傳統;座談會上一片歌誦,我也覺得這樣玩是很有趣沒錯,但問題是,為什麼我們不爭議? 為什麼我們不保守? 酒神式的瘋狂從來不是東方文化的主軸,而今天毫無疑議的讚揚的卻是根植於文人傳統的水墨的徹底顛覆,感覺很不對勁。我想豐富的文化需要的就是多元,如果突破革新變成了唯一,那不成了另一種霸權,反而壓制了更多可能性。不過我終究沒有問那個問題,我中庸的有點鄉愿了。

開幕晚上的KTV很有趣,在廣州市區的那家KTV叫”錢櫃”,好熟悉的名字,進去一看還真一模一樣,台灣流行文化反攻大陸,我想是國民黨當初退守台灣所料未及的吧! 我唱了些周杰倫和五月天的歌,當然也少不了張宇的”沒關係”----KTV的王道High歌,好啦! 我知道,這幾乎要在國語老歌區才點的到了,不過畢竟我涉足這些場所的時間主要是在高中,我老了………但是那晚上實在太妙,同時聽到京劇、中國的流行歌、革命歌曲、還有Green Day,有夠後現代的!!! 最後還唱了一首”血染的風采”,從我好友倪又安那學來的解放軍情歌: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傷~~~~共何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很High! 革命的情懷在今天也不過是種消費和消遣。

離開廣州的前一晚,去探望了我父親,他在深圳的電子加工廠從事工廠管理的工作,自從大部分工廠離開台灣西進,那裡是唯一有工作機會的地方了;所以我父親也到了中國,成了”台工”,兩個月才能回家一個禮拜。晚上,和他的三位中國籍幹部共進晚餐,他們告訴我很多人從13、14歲就到了深圳工作,一待就是十幾二十年,其中一位幹部正好隔天要回家,要坐三四天的客運回到故鄉,見他三、四年沒見面的家人和小孩。回到父親的宿舍,和他聊了很晚,我們試了帶去給他的18年Glenfiddich,這場景實在有夠像他牌whisky的廣告。他告訴了我很多工作上的事,他看見的不同的文化間的問題,和很多的無力感卻不得不如此;我覺得我的父親是個徹底的文人,很多的憂慮和關懷,他曾為了其他台籍幹部對待中國員工的態度而和同事處的不好,我也確實在晚餐間的互動感覺到他的幹部對他的敬愛。我不了解高中畢業後就開始北上工作的他,究竟在何處學習了這些人生的智慧,也許我不曾真的了解我的父親,他沉默寡言卻能夠強烈感受到他內在的情感,像是我生命底層源源不絕的能量來源,莫名而未知。他的陽台永遠種滿花花草草,從台灣偷偷帶去的種子,悉心照顧,也種在工廠的週遭,也種滿台北家中的小小後院;我母親老愛抱怨每天要幫他澆水,但我想她從未忘記。

那一晚,我輾轉難眠,就到陽台抽了根煙,對面正好是一棟五六層樓的員工宿舍,透過窗戶看見的是狹小空間裡滿滿的床鋪;許許多多同樣輾轉難眠的男男女女,出出入入的上廁所、到陽台洗臉,那是個應該有三十多度的悶熱夜晚,他們窗邊的電風扇也無能為力;而目睹這一切的我在這邊陽台上,淚水無法控制的湧出眼框。這是怎麼樣的生活啊? 這是多少人的青春歲月? 在這狹小局促的宿舍等待天明的無止境的工作? 又如何能睡的著呢? 你看到的似乎只有生存,how about life? how about love? 這不該是生命誕生在這世界的處境,是什麼樣的力量驅使他們離開故鄉,過著這樣的生活? 或許是資本主義全球化市場機制的罪惡,難到就為了來這多賺點錢,不論是外地勞工或跨國企業,多少人就這樣離開了親友家人,破壞了既有的文化和社會結構,我該如何相信那會是個更好的世界? 高中的我只想著畫的更好、攀岩爬更難的路線、和找個可愛的妹,虛無而幸福的日子,這一切不該如此…………我深深的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感到罪惡,憑什麼我可以過著這樣的生活? 而他們必須如此? 藝術的核心價值或許就在它的無用和無目的性,但此刻我卻為此感到羞愧,面對著我無能為力的殘酷世界,而我就這麼無能為力。

回到床鋪躺了一個小時,就該趕往機場了。我敲父親的房門,叫醒了他,這非比尋常,從小到大舉凡考試、旅行、出國之類的大事,他永遠會在預定時間前一個小時叫醒滿肚子抱怨的我;今天卻是我叫醒他,也許昨天的徹夜長談讓他太累,也許父親真的老了,也許另一個時機到了,而我該承擔起更多。

說完了,終於也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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