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值相片

2004年四月十二號，在這趟造訪台北的旅程中，我的知覺、關係、環境與攝影經驗，全都產生了一種平均化的特值。台灣文化本身就是一連串的平均值，隨著歷史的發展，對「台灣」定位的探詢，一直徘徊、盤旋在數股宰制島上居民的強大力量之間。追溯過去，台灣這個島，從未有一刻是自發、獨立地行動的，其歷史不斷遭受殖民主義的支配與政治動盪的威迫。過去三百年來，台灣曾為葡萄牙、荷蘭、西班牙、漢、滿、英國、日本、中國，以及美國人所佔領過，這些盤根錯結的勢力，已經在台灣人的意識中留下印記，自這些片段的殘存陰影之中，生出一種流連不散的哀傷。在這些各自殊異的勢力範圍共同運作、彼此牽制之下，形成了平均值，也造就了台灣文化。

在我祖父母的童年照片裡，隨處可見日本文化的徵象，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張是祖父與家族親戚在我十歲時的合照，我記得相片中的男人都穿著和服，而小孩子則穿著日式的學校制服。或許由於為了照相，已經等得太久，因此他們的外表與姿勢看似僵硬不動，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自照片人群身後伸出來的，一株奇大無比的蕨葉。黝黑、油亮的葉子，每一片都似乎比前排大人的頭臉要大上三四倍。如果這些葉子身上帶有吸盤的話，幾乎就跟肉食植物沒什麼不同了。蕨葉代表著台灣置身之處，正是獨特的熱帶氣候；而也是這些不同、頑強的元素，讓這張照片具有一種異域的特質：我的祖父與親友身上穿著的日本服裝，以及尺寸驚人的蕨葉。對我而言，面對如此的意象，並不是在回返我所來自的歷史，而是在尋覓之中，重新發現那些對我最直接的影響。這張照片不僅是熱帶天候環境加上日式穿著人物而已，尚且包含了我的想像與預備知識，亦即，得自學校教育的知識；因此，這張照片成為一個重心，支撐著我的追尋，探索我一路行來的緣由。

2004年四月九號，就在我於美國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又五十七天之後，動身造訪台灣，這個我曾待過生命最初十一年光陰的地方。那一個星期的旅程中，我感到自己覺察、觀看的方式有了轉變。我環顧四周的街道、物件、建築，那些伴我自小長大的一切，我發現，當我看著它們，它們也同樣回看著我。我帶著一套二十年前、開始西化的經驗價值，看著這些帶有自身歷史的物事與所在，我們的視線交會、衝擊，停在中途的某處。如果我用想像的線道，追索、模擬這些彼此凝視的路徑，在中間一帶必會有交會的點，因此我決定將這些匯聚的視線，用攝影記錄下來。這些同時具備時間與空間性質的點，就是平均值的點。所以，這些攝影形式的紀錄，可以稱為平均值攝影，其形容描述，總結或代表了一組參差價值的通義。 關於平均值攝影的方程式如下所見：

（攝影師 ／主題）X （攝影機）﹦平均值相片

攝影是一種通力合作的成果，由我自己在三腳架上操作視界4 x 5 英吋的相機，再加上各式的物件與地點，紛紛選擇以不同的方式，向我呈現自身。相機因此成為居中協調這場邂逅的唯一方式，並且更進一步，以囊括包納的形式，加以紀錄。

在那一天，我依循童年每日的路徑，自當時的家門走到小學。我必須再次強調，這並不是循線舊地重遊，而是整個路徑的重新發現，因為過了這麼多年，除了我本身已經不同以往，更不用說，這些地方也經歷了重大的變化。當我們看到一個地方，在無常的運作下，失去了曾經有過的熟悉，這當下的感受，正如一個人被迫要吐露出，那些有意識地被他深藏在記憶幽微之處的祕密。當我第一次踏上這條起源於童年的路徑，彷若街道、建築、垃圾、野貓、人們等等，都在向我索求，要我徹底釋放出那些不知從何開始的祕密。面對死巷，我立即的反應就是拍照，將這些物件與地點攝入我認為能被理解的形式。如此的作為，是在沒有其他方法的情況下，出自一股將這些化為歷史的衝動，讓環境能夠被提煉、簡化成可以消化的形式。這個選擇，或者說方法，其實是錯誤的。因為如此的理解之道，並不能產生雙向的認知，讓彼此的交流直接而且清楚。以此，這些意象是沒有生命的，它們在相遇的中間點上被止住了，而那個點，就是介於正負之間，所謂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