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相生混沌而又一片巧合的莊普

文／湯皇珍

如果我們看見一個建築體，自然聯想到它所構築的空間，那麼在莊普這次以照片為「繪畫表面」的四張作品中，令他關心的是「再造空間」。其實在這些照片中曾經「佇足停留」的真實空間就位於莊普家附近，每天路徑的所見，有一座已成為古蹟的發電廠以及木材廠和工房。

這些擁有長、寬、高的實體空間，經過照相機的「一串作用」，投射進入的光粒子，轉折顯現在極為敏感的化學表面，極淺的經緯點粒或成就了我們眼下的「影像」。在這個幾乎可以被「忽視」為「平面」的攝影複製的表面，莊普光打洛子，再──輕揭表紙，翻起成凸出物，總有半張的面積；莊普拿此實際凸出的「物」為座標，去與「平面」圖像，尋找可能的「平衡關係」。「它們究竟是什麼」，在筆者抵死追問之下，莊普坦承他「視覺至上」的習慣。大致在「再造」過程中，考慮方向、形狀、材質、明暗皆在「繪畫」觀念仩與剩下的一半圖像，彼此取得「協合」。其實這些在「繪畫眼」下協合又巧合的安排、好似緊密的關係上卻如此不留情的揭露另一個不可能的斷裂──有關影像與實物，影像與影像表面相異的本質。

莊普對攝影這個曾經威協「繪書存活」卻與經濟同步日新月異的「發明」，簡直又愛又恨。在竭力接攏相互關聯的努力上，輕揭了不可能關聯的異質，哪一個是「真象的空間」﹖如何「再造」﹖的確是在又愛又恨間問了又問。

說起莊普「又愛又恨」在渾沌中卻又一片巧合的情況，可以看見他彷彿走在兩邊置放了相反因素的天平桿上，來來回回的走去又走來。我們注意到另外幾張以海報為「作畫表面」的作品，這些在格限中依舊被揭起的小格，早出現在80年代莊普的「作品史」上，先是對角大幅揭開的表紙，再就是全數揭翻起來只留下微細刀片厚度、幾乎凸白的表面。然後莊普自己「塗繪」的表面，再割再揭，到這次選用印刷的圖像，隨機而非全數揭開的情形。我們看見如數學般整齊揭開的小格四周，竟零星散落一些相對於「整齊」的隨意塗鴨，結果預計規格化的小格和直覺的繪畫塗鴨，相互輸轉，宛如一個不肯休止的圓軸。就在它們「整齊」之後，莊普情不自禁的塗鴨起來，當太情不自禁的直覺之後，莊普又開始用算計的小格來使它「規格」化。哪一極「太滿了」，便是莊普「所以重新來過」的動力。永遠不能平衡，使他甚至使用展出過的作品，又重新再次「重組」，或者切割裁截，那麼1988的「關卡」行動就如此渾沌又一片巧合的持續走到了1993的這個已露炎熱的台北五月。

在莊普使用的字眼中也許沒有「破壞」這麼強烈的責難，而是轉化或者說變化，變化相生。這些揭開的小格便一再一再復活，它不是「繪畫」卻提出了「繪畫」的另一個可能，它是造就了一個「面」的「實體」，猶如雙性同體的蝸牛，提醒畫家熱衷又苦惱，生生不息的辯證空間。

或許你會很直覺或者很機械的來看待莊普的小方格印記。但如果你與他談談，終會了解這些小方格印記，莊普拿來與他自己的宇宙觀相印證。他不選擇繪畫性的運動來製造一個「圖像」而是採取，好比拓印、反照、迴聲一般，一次又一次反影著「印證」、「證明」這樣的一個訊息。訊息中交互傳遞一個不是圖像的認知意義：變化與存在。

莊普的每一個方格都有些微的變化，可能是「蓋印」的動作，由深到淺，由淺到深的明度變化，可能再加上隨手取到的顏料，在色相變化，可能是留下空隙形成長方形框線變化，還有一次一次的相同程序，因手工操作產生的相異。莊普認為沒有變化不能延續，沒有變化，便沒有存在的生機。他採取簡潔而制約的因素，使變化更清楚而擁有明晰的「秩序」。它們在幾何與抽象的場域應該被歸屬是一個「點、面和線」。但是在莊普的「語彙」裡，它們只是營造變化的「元素」，成為帶有作者宇宙觀的假設「符號」，一如風、雲、水、火，從大自然間接而來的「秩序」是他的原始起點，如此一再成立、推翻、再假設。面對一格又一格，莊普面對自己、上帝、自己，或者說人、宇宙、人，他們存在、變化相生。如果大自然是一極，人是一極，那麼這些佈滿方格的場域，應該是莊普以人的尺寸對應出的宇宙面積。

套句莊普自己的形容，好比磨墨的動作被擴大規範進入書法的合程。因為「拓」、「印」的程序小心的被納入創作的鍵帶，刻意擺脫向來「繪畫性」的法則公式。因為使用了「制約的因素做構成性的原則變化」也許是「極限」的特徵之一，但是手工的參與卻反對「極限」所頌揚的科學與工業。因為畫面明顯「點或面的抽象」，但是構圖的法則卻是「程序」設定而來的機械結果，如此檢視起來，莊普的小格印記委實是「曖昧混沌」的端點─－個現代的企圖。對他個人以及「現代藝術」所提出極精彩的一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