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嶠
Chen Hui-Ch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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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是一點水在你眼裡─陳慧嶠
English
 
文 / 李維菁

這裡是我的世界,由我主宰。你相信那是真的,那便是真的。你不相信,那就當做是一場幻象而已。

美麗夢幻的極致便是傷害與毀滅。陳慧嶠作品一直以來呈現出一種幻夢拉扯到焦慮緊繃的情境,深深相信狂喜的彼岸便是痛楚。那些如夢似幻的玫瑰、雲朵、海洋的另一面,是針、刺、制約以及痛苦地消失。信仰還在遠方凝視自己,自己在追尋的過程中卻已經一路學習路上遭遇的美景可能是幻境,自由飛翔的雲其實只是納在刮手盒中的小小收藏,緊握豔紅玫瑰時一定要被刺淌血。
「愛情是創作的動力。」陳慧嶠說。
多年來陳慧嶠總是擺著一張難以親近的臉色出現在「伊通公園」,說話直接不拐彎,對於上門的討厭客人愛理不理,瘦長的臉就是一副連基本的客套也不來的模樣。
小的時候內向,但是個性又囂張,常因功課不好被母親揍。母親對於身為長女的她要求十分高,不過個性倔強的她就算挨了揍了也不認輸。剛強的她在心裡建築了一個自由的祕密基地,她的夢。她反反覆覆在夜晚進人夢境的異境,看著夢中的預言一一應驗,記錄,而多年以後成為藝術家的她,內在最大的動力便是將夢境轉換成作品。
「我時常出現這樣的經驗。夢中出現的人隔天便遇見了,夢見屋裡的某個角落漏水,兩天後那裡就漏水了。在夢中出現了的句子,次日在書中讀到。這是自小就有的經驗。」她說,從國中開始自己就很消楚自己的夢必定是某種與自己生命相關聯的暗示了。她並不是看什麼佛洛伊德心理學的書籍,自我暗示夢境與現實生存中的東西。而是在自己生活中不斷累積的經驗,得到這樣的結論。
她說,夢的出現讓她每日都有了解讀自己以及發現新鮮的機會,也曾經在夢裡哭得唏哩嘩啦,醒來茫然無從解釋,也曾經在夢裡溺水死亡。「夢對我是件好事。我只要決定我自己的生命:是要從夢開始得到提昇,或是下陷沈淪。」
多年來陳慧嶠有一個反覆出現的夢境,被視為生命與藝術的暗示,是一個關於海底寶藏的夢。
「我潛游在海底,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遠古海域,在一片古代貝類以及海草叢叢之中,發現前面有光。我向光游去,發現前面是富有奇特能量的發光寶石,發出各式五彩光芒在那裡,與光之泉源一樣的生命的奇蹟一般,我停在前頭,本能地知道一旦自己伸手去碰,所有發光寶石將會消失幻滅。我猶疑著,與心裡生出觸碰的渴望交戰著,望著那閃閃發光的祕密。」
她在夢中總是望著那一碰便會消失的能量寶石,傾慕卻不能據為已有。這個一貫沒有改變的態度與選擇,彷彿就是多年陳慧嶠的創作之中,一貫揭示著的,對於生命、真相、愛情、信仰的複雜憧憬與強烈焦慮。
「我知道有些東西只存在於某種狀態,想去佔有,它便自動破碎。」

陳慧嶠在佑德中學美術科畢業後,進入卡通公司工作,也畫些插畫之類的。一九八四年當時二十歲的陳慧嶠還在卡通公司上班,每天工作重複疲倦到想哭。一次與朋友到春之藝廊看張永村的個展,當時一群人圍著張永村聊天問問題。站在外頭的陳慧嶠身上揹了一些自己平時畫的插畫,現場猶豫了幾次到底該不該拿出來給這些藝術家看看。後來終於一口氣拿了出來。沒想到張永村回頭喊旁邊的莊普、林壽宇等藝術家一塊看,大家聊了起來。當時剛從西班牙回台灣不久的莊普,忽然問陳慧嶠她的畫可不可以收藏。她一聽心想這樣的大藝術家竟然肯定自己的作品,開心得很,便送了莊普。這次機緣以後,陳慧嶠與莊普、林壽宇等人變成亦師亦友的夥伴。
她不是受過完整的美術學院整套訓練出來的類型,只有之前在中學美術實驗班中學那些書法、水彩、素描一塊來的課程。但她卻靠多年不斷地在藝術家同儕以及大量閱讀中,學習當代藝術以及創作是什麼,及藝術承載的意義與形式間平衡等客題,並將學術的形式語言操作得相當準確。最初開始的時候,陳慧嶠雖萌發創作念頭,卻又有所顧慮,她說自己當時談到藝術的話題時常常低著頭不太確定。莊普一句「你要有信心」,讓她願意抬起頭直視對方說話。受到莊普的鼓勵後,一九八六年陳慧嶠報名參加SOCA藝術營,開始一步一步從亂玩亂談學起藝術是什麼,逐步開始創作。一九八八年秋天陳慧嶠、劉慶堂、黃文浩、莊普…等手足般的朋友,正式創立的「伊通公園」這個空間,當時就是單純地希望做為從事當代藝術的創作者共同交流、聚會以及發表藝術的空間。自那以後到現在十幾年間,陳慧嶠的藝術生涯以及個人生活,便與伊通緊密地連在一起。陳慧嶠是伊通的基本班底,她主要的作品發表空間就是伊通,並深人伊通的行政、藝術家的聯繫工作,她在伊通的模樣已成為伊通景象的一部分了。
她說,早年剛開始創作的時候,黃文浩這些朋友們就常說她看起來很悍,但實際上自己心裡對於藝術真是惶恐得不得了。她於是仔細地觀察周圍的藝術家怎麼操作空閒,怎麼處理材質運用…等技術上的問題,學到很多。而陳慧嶠自己早年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製作小型的物體藝術與裝置,因為她要求自己要操作這些小型的作品先操作到精準才行。後來一直到近五、六年她的創作規模才愈作愈大。
陳慧嶠在八○年代末至九○年代中她的名字在藝術圈也相當為人熟悉,但是,她真正的首次個展,卻是到了一九九五年才推出的「脫離真實」。在這之前,她參加了國內外大大小小的聯展三十多個以上。一九九七年推出她的第二次個展 「懷疑者的微笑」。兩次個展皆在伊通發表。而陳慧嶠個人的藝術語言與意象的運用,卻已經成功地鮮明建立。一種將最不設防、最柔軟的部分,逼到最危險、最焦慮的界限的意象使用,她一直在尋找這個臨界的界限在哪,嘗試將這種焦慮拉至最準確的緊繃狀態。
從一九九三年的《你是玫瑰我是針》到首次個展中,《做夢與作夢者》、《失重的巨石》等作品,她用玫瑰與針線組合,豔紅的玫瑰被女紅的針法刺繡在牆上,遠是活生玫瑰近了便是上了豔紅粧後的身首異處;她也善用不銹鋼、壓克力等冰冷鋒利乾淨切割的方形,框住裡頭那些輕如雲煙的白色羽毛、雲朵。用攻擊性的利刃不知是擁抱還是困住柔軟的狂想。一九九七年「懷疑者的微笑」陳慧嶠仍是沿用既有的手法,但出手更大。展出的製作經費超出了她當時的負擔,但還是咬著牙做出來了。她一口氣展出了《微笑》、《在我之中在我之外在空間的空間裡》、《空中的火焰》…等多件作品。裡面除了玫瑰與針,她用玻璃製作了幾個大型正方盒箱,裡頭承載了滿滿的水,水底的箱面則是雲朵飛行的圖片。有個水箱中還有鬥魚游著。水底的夢境感覺上幾乎撐滿了展場,雲朵不知是水與光的折射幻影還是沈在水底再也飛不起來的平板圖案。

說起來陳慧嶠所使用的材質以及傾向極限主義的呈現手法,在藝術史上都不是新鮮的東西。她沒有什麼避諱地大量沿用,但是難得的是,她的創作有份實在的感人。這份感人在於她將一種女性細膩敏銳、交錯反覆的情感狀態,一種日以繼夜囓性焦慮的盈滿張力毫不保留地、理直氣壯且可綿長悠遠地訴說。
一九九八年陳慧嶠的作品《睡吧!我的愛》製作了一張白毛絨絨的柔軟大床,精細的床頭與床腳雕飾,夢幻地召喚觀者要去躺下。然而走近一看卻見那床上細細密密插滿了針,一驚才回神過來,驚覺到要真的臥倒床上必然渾身流血。
有趣的是,幾乎多數的觀者見到這件作品立刻聯想到性的壓抑。床、休憩、引誘、刺痛、流血的想像連結,以及之前玫瑰、針等穿刺性意象的大量運用,這些「性的指涉」常是陳慧嶠創作中為人談及的話題。有趣的是,《睡吧!我的愛》這件作品也成為近兩年來陳慧嶠接受邀展曝光率高,且一般大眾印象深刻的作品。
然而,對於作品中「性的指涉」或「性的壓抑」被一再提及,她也一再地被問及這樣的問題與看法,她的反應一貫是不以為然。
「我從來不曾以性做為出發點,然而每個人閱讀到我帶針的床、標本般的玫瑰,總是直接地反應這是與性的焦慮有關的創作。不論我的創作論述再怎麼陳述。」
陳慧嶠說,玫瑰花、針、羽毛、棉花…等這些她慣用的創作材料,其實之所以選擇它們,出發點在於在她眼裡它們都是「美麗而尖銳的東西」。「我只想將美所展現出的舒適與焦慮這兩個極端同時表現出來。」

她說:「當然從某派心理理論來說,性一定是所有更為根本的道理,但所有的東西都從這裡來看,我覺得太單純也太複雜。焦慮是一定在我的作品裡的,我承認這個焦慮與愛情有關。當然人們若要解釋性也是愛情的部分,所以這裡頭還是有性的焦慮在,那隨便大家啦!」

陳慧嶠說,她一生中有三個最重要的老師,林壽宇、莊普以及陳世明。他們在她前些年摸索藝術時,給予她許多的知性感性的交流,並讓她見到三種同樣精彩但完全不同的人生典型。
她說,她覺得林壽宇是對自己狠也對別人狠的那種人,因為他太清楚了。他在藝術上是好老師,口齒犀利理念清晰。而莊普不管談什麼東西,他的話聽起來總是模糊的,但那些模糊的話,放久了,是有智慧在的。莊普讓她見到了人活在世界上的混亂,要用什麼方法想來保存住自己的一點純。陳世明則是逼自己也逼每個人去想清楚,在藝術領域翻滾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回事,除了藝術,自己要做什麼樣的一個人。

陳慧嶠的生活不是在家就在伊通。
伊通是餵養她許多關於藝術以及人生百態的地方,儘管耳語紛飛她只取她的靈犀。她的私密情感,全在她獨處的小屋。
「我總是在整理我的回憶與夢境。」她說,平常總是發呆的時閒多,也懶得與人溝通聊天,住的地方沒有電視。她特別珍惜「我在家」這樣發呆的時刻,因為只要出門在外面,就算是到伊通,「我便隨時處在一種備戰的心理狀態」。
「為什麼是這樣的心態,因為我特別擔心害怕下一秒鐘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她說:「因此我在外頭完全不能鬆懈,無法悠閒,也沒有辦法陶醉在某種氣氛中。有時候覺得自己只能一個人生活,連兩個人一起生活的能力我恐怕都沒有。」

她說,她喜歡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直到現在長大了,對於現實還是沒什麼辦法能去妥協。
她說自己不是只看哲學宗教之類的書籍,她從小到現在還是看少女漫畫。吸引她的總是一些漫畫中奇異複雜的情愛糾纏,她對其中的少女情懷仍有一分眷戀不想放手。「或者說,我特別喜歡少女漫畫中,那種神話式的情感。」
而這份天真與浪漫,陳慧嶠只鎖在家中一個人時才拿出來承認。在伊通十三年來她總是中性而冷漠的,見慣進進出出、來來去去的形色藝術界人士而不假辭色,但她的家中藏有許多過往撿拾收集的貝殼、乾燥花,以及蕾絲邊的桌布,這是只給自己的溫存。
「我覺得我是夢的解析者。如果我耽溺在我的夢境中,我便是夢的追逐者了。」陳慧嶠說,這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人有沒有信仰。「我沒辦法說明我的信仰是什麼,事實上我還一直在問自己真正的信仰是什麼。但是我相信我的前頭有那樣一個信念在,我相信那是一個『真』。
她在自己夢境裡頭尋找自己的真理,並用藝術做為見證與過程。她說,就是這樣信念才是關鍵,若沒有信念一味在夢中漂浮的人,「只是一種虛無的囈語狀態」。
她坦言,這麼多年來,不管是她,或者是她的作品中所承載的情感狀態,有很大的變化。
「情感的豐富性增加了,對事情的成見減少了。我的情感更加蓬勃了,我的情緒卻更加簡約了。」她說:「因此,我相信我做出來的東西因而更純粹了。」
「但是有時我又不禁這麼想,從某個角度來看,我的焦慮其實出自於我的某種耽於自虐。」
她說,她覺得自己與童話裡的小美人魚的狀態是相像的。尤其是情感付出的方式,是小美人魚式的。
小美人魚愛上陸地上的王子,在王子船難後救了他的性命。為了讓自己能夠有雙腿能走上陸地與王子相會,她決定犧牲自己甜美的聲音換取一雙人類的腿。但是,失去聲音的小美人魚無法讓王子明白其實自己是他的恩人,也無法讓王子明白他的愛,眼睜睜地看著王子娶了鄰國的公主,然後自己變成泡沫消失在海洋中。
「如果是我,我會做同樣的事。」
陳慧嶠之前說過愛情是她創作的動機,然而小美人魚的愛情會不會只是自己吹製出來的泡沫?她說,她在乎一個人在知性上的交纏多過性愛,那份彼此有種靈犀的狀態是她要的。
「而且,我不認為靈犀發生了剎那就會消失,相信它發生了就會處於持續的狀態。」

「這是我最大的浪漫了。」她說,她過的生活單純得很,在現實中她顯得乏味可能因為她不懂遊戲。「所有的風花雪月都只發生在我的心。」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07期(2000.12新世代藝術家群像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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