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嶠
Chen Hui-Ch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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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子與星砂—陳慧嶠
English
 
文 / 李維菁

耳朵往下貼近一點,把你的手放在耳朵上。想想貝殼。喏,現在你能聽見我了。
發現瓶子裡有道聲音,你肯定覺得很吃驚。你原本以為買的是一件新奇的玩意,花紋精美,沾滿灰塵,款式古舊,裝在裡面的幾層沙子顏色各異,依次是紫色、粉紅色、橙色、綠色和米黃色,大多數人會把這件圓形的玻璃稱為新奇的玩意。它是某種裝飾品,某種紀念品,來自一個你實際上未曾涉足的地方。
然後你從這個塞著軟木塞的瓶子裡,看見沙子移動。你起初以為可能是地震,是那種晃得茶杯叮噹響的輕微地震。但不是。你貼近觀察。你沒有弄錯。是的,紫色的沙子如波浪般起伏、震動,或許裡面有某種蟲子吧!於是你拔掉軟木塞。
就在此時,你聽到聲音。準確地說,是我的聲音。
這個嘶嘶的聲音很低,像是古老的玉米殼在微風中互相摩擦,或是洞穴中存放了億萬年的乾枯樹葉所發出的聲音。它是一陣潺潺聲,宛如流水斷斷續續逃離軟泥地中的裂縫。像是地下的聲音,暗示著未知的壓力、未知的力量。它是一陣誘人的低語。[1]


這似陳慧嶠的低語,藉著「雙重火焰」這個展覽與作品低低地傳遞著她的聲音、體會與情愫,當然,她也是古老的聆聽者。

對於這種情感的傳遞,壓低聲量,你必須靠近瓶子聽。

陳慧嶠過去的風格以尖銳的對比──暴烈與脆弱的──情感的並致衝突形成強烈的特色。然而,這次個展的風格,彷彿像是要跟過去說告別,或是,其實沒有告別,只是其中分枝生出的一首插曲。溫暖與更為寬容的情感,取代了她常年慣有的衝突與尖銳,不知道她的生命發生了什麼轉折,但是藉由作品呈現出來的人生情境與態度有著明顯可見的轉變。

評論者習慣以形式主義的角度切入陳慧嶠的作品。陳慧嶠自八○年代開始受到藝術家林壽宇、莊普等人的影響,以極簡主義的形式入手摸索創作,早年的確可以見到她在材質處理上下過相當的工夫,而她在形式處理的準確度以及要求始終相當驚人。但仔細審視陳慧嶠作品的特殊性,魅力似乎又不是來自於這些常被討論的形式與手法。不鏽鋼、針、玫瑰、棉花等象徵符號與物件在她的作品中反覆出現,這些符號在女性主義的脈絡中都是常見的手法,使用強烈的對比也是藝術型態常見的形式,但難得的是陳慧嶠在這些象徵之中演譯出屬於她的語言,一種容易被辨識的、以形式牽連她強烈情感狀態的個人風格。

尖銳的對比性在她的作品之中以不同組合演化了近二十年,情感的狂喜與傷害,強大的抑制與焦慮相對於對夢幻的渴求,而她將神祕學與占星天文的深入研究帶入她創作的經歷,看似運用了女性主義慣見的符號與隱喻,背後彰顯的卻是一種緊繃與殘酷。

總體來說,她總是拼了命要把夢幻撐到最大,又在同樣的作品裡頭強烈否認夢幻的可能性,宣判無望。反反覆覆,極度渴望卻又否決實現的可能,有時甚至可以讀出憤怒與暴力。

而陳慧嶠對於占星符號的使用、夢的碎片的執著,與碎片發展而成的藝術作品,這整套邏輯與過程往往被解讀為某種帶著浪漫情懷的女性視角,且充滿精神分析的潛意識探索的意味。對於這類的藝評與研究詮釋,不失合理與美妙,但關鍵點在於基本態度的差異,陳慧嶠的出發與態度,跟浪漫主義是悖離的,她其實採取的是理性而冷靜的意圖。

陳慧嶠對於神秘學、占星學、夢的執迷、心理學與直覺等有著長年的執著,這份研究是她藝術創作的養分,更是她對於世界與人際關係的理解方式。她對於神祕學與占星的理解與投入,絕對不是乩童式的對於夢幻與奇異神秘甚至黑暗力量的感應(現代人甚至會在某種分化後的「理性」態度上視為迷信,多數人甚至以為占星學類似靈驗、算命或是神通似的感應)。對陳慧嶠來說,她的動機與出發點其實是類似十四世紀歐洲早期對於自然哲學與科學的研究者,那個哲學與自然科學仍緊緊連結的年代,天文學家身兼煉金師的那個古老時代。

那個時代的科學家,對於數學、物理、天文、占星、煉金的好奇與投入,背後的動機是智性甚至科學動機的開展。如今占星如同煉金被視為某種神祕魔法,但是過去則是科學與美好的同步發聲。歷史學家理查‧伊凡斯(Richard J. Evans)談到,神秘之學表達那種試圖穿越世界的表面經驗,達到位於其後的真實面,因此它會伴隨著大量使用藝術性的象徵與符號,在過去也是一種了解自然的主要方式,是一種自然哲學家研究在周遭各種力能的運作方式。

哲學、科學與美學連結,展現的是人類追求表象背後的運作法則與力量,更讓人試圖想去掌握它。

陳慧嶠的態度也是如此的,這也是她將每一次的夢境以及近乎夢幻的龐大情感總是做了高度節制甚至無情的形式規範,而形成之前談到的尖銳性的特點。其實也是她企圖將生活裡的事物與情感,透過一種智性的系統,加以連結,而非將生活中的事件視為理性,分析其背後非理性的機率與暗示。這整個過程中出現的符號與視象的變換,成就了陳慧嶠的藝術特色與手法鋪陳。

這樣經由神秘之學與占星夢境,以穿越世界表徵試圖與宇宙運轉邏輯進行探索的智性冒險究竟是不是成功的?至少,在陳慧嶠的作品中,讀到的是這種生命企圖,那對宇宙自然的高度敬意,要比部分藝術家耽溺在單純的夢境更令人尊敬。試圖穿越事物表面與宇宙進行連結的系統建立,在人類文明的發展上不知動用過多少燦爛的哲學與科學的努力,那是一份龐大而無可探底的血腥紀錄。而陳慧嶠薄弱的一己之力,與不知道是孩童還是匹夫式的勇往直前,顯然是受到挫折與侷限的。

不過,這種無法理解、無法貫穿的問題,反倒成為陳慧嶠藝術探索的有趣元素,挫折、憤怒、不解,連帶出她擅用的直白的尖刺與對比。

更讓我覺得玩味的是,這種尖銳性背後被閱讀到的是一種「人的隔絕」,藝術家的嘶喊與獨斷,一種宣布結論不在的霸氣,連她的否認與懷疑都不容置疑。她獨斷地把她對生命與情感的認知,試圖解讀這份破碎的理性系統所引發的挫折,強霸地表演彰顯,連虛無都強悍,可以領會與震動,但是觀眾不能介入。

就某種程度來看,陳慧嶠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個展「此時此刻」〈2006〉是她過去二十年的集大成之作,就態度內涵以及語彙上都是。然而已經可以見到一些不同,已經可以看到態度轉變的端倪,儘管當時仍有所隱諱,那份自覺甚至尚未那樣清晰,但這種氣質儼然浮現。

也就是,過去那種想要理解卻無法一究全境的暴怒與熱情受阻後的「懷疑者」的否定質疑,竟然化為無解與接納,甚至能夠轉變成針對帶給她挫折情感的研究對象的某種認同與歌頌。而在這次的個展「雙重火焰」延伸出新的方向與態度──儘管尚不知道這是一個新的軌道還是支線。彷彿就算始終無法理解星星背後可能的遠大系統與意涵,也終於體會,星光本身的美好閃爍是不是上帝的某種疼惜與回饋?

這是最大的改變了。根本的、核心上的轉變。

分析「雙重火焰」的手法,可以見到陳慧嶠延續過去慣用的許多語彙,針線、繡布、花朵與乒乓球,然而這些元素被以不同的方式排列與重組使用。暖意的絨布與上頭細細密密彷若織入故事與心聲的彩線,穿插成繽紛的一層一層訴說,繡有類似西方古老旗幟象徽的符號自由地排比其中,像是旅行途中所見的旗幟,色彩的滿溢與大膽的配置是陳慧嶠過去少見的。陳慧嶠說了一段一段故事,彷彿是自占星與夢中揀拾的古老圖像,也是她一次又一次在淡水捷運上,在世界異地的旅程間,在藝術圈的起落之中,在不斷的尋找生命意義的挫敗裡,自我質疑之後的絕望與放鬆後,終於回到生活中卻猛然懂得一點什麼的感動,不再是「懷疑者的微笑」[2],像首歌的微笑。

不知道陳慧嶠的生命發生了什麼事,也無法斷言這種改變是某種巧合或是必然的轉移。但是,這種態度上根本的改變,反使得「雙重火焰」在她的創作生涯裡有其特殊的意義。

因著這種寬容與憐惜,因著某種放鬆與接受,創作者與觀者的關係也有所改變,觀者被邀請進入分享藝術家的低語,以及對生活的分享,甚至是希望的告白。我認為這是陳慧嶠這次作品在意義上很大的不同,或許,也是陳慧嶠身為藝術家在思考上以及追求藝術家的意義或是反覆思考生命本質上,有了最大的態度上的轉變。對愛情的執迷與緊緊追問後,出現一種寬容,一種不再執迷的柔情與謙卑,也因此觀者得以參與乃至轉換。

自比為煉金師與有著理性態度的人,終其一生投入必須精確紀錄與小心研判星辰之後的宇宙系統的偉大操作,卻礙於自己的有限而無法接近真理。有一天抬頭映入眼簾的是星星之光的閃爍與黑夜絲絨一般的美麗,突然對自己的過去一切尖銳窮究與人生的無常殘忍,生出了寬容的笑顏。

她一定以為天際才是心靈的居所,土地是身體之所在,我猜想,這一次,她在大地之中也感受到了啟示與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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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見《當半個神不容易─艾特伍隨想手札》,作者:瑪格麗特‧愛特伍,譯者:李繼宏,台北,天培出版社,2008,p.60。
[2]「懷疑者的微笑」,陳慧嶠個展標題,1997,展於台北伊通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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