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雅君
Chin Ya-C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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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感的復歸—劉文瑄的自由塗畫世界
 
文 / 秦雅君

我問劉文瑄《我是劉米亞》那件作品究竟用了多少張古根漢美術館的門票,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哈,每個人都要問這個問題。」然後也很快速的給了我標準答案:「一萬兩千張」。是的,每個人都忍不住想問這個問題,因為那正是這件作品讓人產生高度興趣的起點。

初見《我是劉米亞》時可能會以為它是一幅圓形的畫作,而且基於那黑白的色調,它應該是一張畫得很精緻的素描;不過圍繞在作品周圍藉由光線所造成的陰影,提示出它有著厚達六公分的深度,這時讓人意識到它或許比較接近是一個立體的雕塑;此時那些從圓心向外輻射的細密間隙卻又開始動搖了前述的判斷。當節節逼近並仔細探察之後,觀者可以辨識出它其實是由數量龐大的紙片所結構而成,每一張紙片在邊緣的不同位置上有著灰階的色塊與MIA LIU的字樣,而藉由作品媒材的說明(來自說明牌或展場人員),我們終於知道那些紙片原來是古根漢美術館的空白門票。

這一路持續有著嶄新發現的觀看過程是個很有趣的經驗,而在最終的真相揭露之後,重新面對這件直徑約達一米半的巨型物件時,強烈的驚奇感也使得那個共同的疑問浮上心頭。

一萬兩千是個還蠻驚人的數字,尤其在知道那些簽名與黏貼門票的程序,主要來自藝術家的手工操作之後,更讓眼前的景象具有一種奇觀的效果。不過這一切都還僅僅關係於作品給人初步的印象,我們還可以試著再往「裡面」走一點。在過往的經驗中,紙多半被視為一個平面且輕盈的材質,我們所看到或應用的,不是它的正面就是它的反面,但在《我是劉米亞》裡,藝術家卻大大顛覆了這個既定的印象。當其將那些門票豎立起來,並藉由龐大數量的反覆積累,那些紙張的平面成為結構出一個碩大立體物件的支架,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習於關注的面向被逐漸隱匿,而提供主要視覺來源的大型圖像,竟然出自那些我們已在日常生活中遭遇過無數次卻可能從未覺察過的那一面——紙的側邊。

在《我是劉米亞》之後,劉文瑄在同樣的基礎上持續進行不同的實驗,包括利用打洞機在門票側邊挖出凹陷,或是在門票邊緣切割出不同形狀的小紙片後將之翻轉出來,當在每一個小單元上進行一種新的行動,它們的集結即能造就一個全然迥異的景觀,就像是一張張立體畫布,那個由藝術家所設計的基本結構,永恆等待著被創造出各種可能。在這個極為特殊的形式背後,隱含著劉文瑄長久以來對繪畫的執迷,尤其是那種隨時隨地可以在隨意的紙張上發生的信手塗畫(drawing),於是在大量經驗與實踐那些看似很屌的行為、裝置或互動的形式之後,她終究回到這個曾經帶給她很大樂趣的所在,並嘗試從中發展出個人的創作脈絡。

劉文瑄開始玩紙的動機源於一個平常的生活經驗,約莫在2006年的某一天,她在家裡吃麵,吃著吃著看見一些漩渦狀的線條浮現在那只白色的碗上,強調自己沒有嗑藥習慣的她笑著回溯這個奇妙的體驗,之後她很快把麵吃完,並用鋼筆墨水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畫在碗上,注視著畫完的成果,她覺得還蠻有趣的,從而開始想像繪畫的呈現如果不是在平面上會是怎樣?如同塗鴉一般可以徒手且即時完成的手段,就是把紙折起來,藉此她完成了第一件自己很喜歡的作品,並且據以形成之後在其創作中一再出現的「紙兔系列」。

「紙兔系列」的基本單元是一個上方有著兩個大開口的立方體摺紙,劉文瑄當時只是想找一個不那麼具象的立體造型,後來有人說看起來很像兔子,於是就一路沿用了這個名稱。紙兔上所畫的圖案或具象或抽象,多半來自藝術家的個人喜好,有時不拘上下左右,使得紙兔像是用包裝紙折成的,有時刻意依循著它的形體去描繪,就像為它穿上了不同的服裝。這些塗畫紙兔後來走進了展場的空間,它們出現的地點從地板逐漸延伸到牆面,當緊緊跟隨著它們「行進」的身影時,觀者也將感受到一個全新的空間定義。而在另外一件作品《開枝散葉》中,劉文瑄又嘗試將形上的領域結合進來,其主要借用了類型學的概念,將塗畫紙兔進行分類,並且用人類家族系譜的方式加以呈現,從紙兔身上類似或相異的圖案,到藝術家在牆面上拉出的關係線條與家族稱謂,當觀者不斷往返於這兩種脈絡之間,循溯著某個家族擴展的原由(婚姻、生育、收養……)與個體形象之間的關連性,同時也將無意識地陷入那些線索裡所隱含的敘事與想像。

無論是古根漢美術館門票或是紙兔系列,藉由紙這項材料,在平面、立體與空間三者之間進行各種翻轉的實踐,是其共同的一項特性,那裡面很有一種搞顛覆的遊戲意味,而選擇塗畫這種(在藝術領域中)常被視為非正式的創作方式,似乎也有著類似的傾向,但我想那並非試圖對抗某個對象的叛逆行動,而比較接近尋找一種不受限制的終極自由,而她放任自己的想像所生產的成果,也試圖鬆動觀者習於倚賴的認知框架。

如果說塗畫的表現總有著一種準備或練習的氣味,那麼在劉文瑄作品中鉅量的手作程序則很大程度地扭轉了這種印象,那些明顯投入了大量時間與勞力的結果,很難不讓人肅然以對,而這也經常是她的作品打動人心之處。有趣的是,如果依循過往的(思考)路徑總令劉文瑄感到厭倦,那麼在其作品中一再重複的操作,為什麼不會讓她覺得無聊?於此,她的回應是,在那其中從來沒有真正的重複。

事實上,在那些勞力密集的創作過程中,藝術家始終意識著作品的呈現,而那成千上萬次行動之間的細微差距,都將成為影響最終結局的一部份,於是,其不僅並非如同機械般無意識地一再往返,反而像是一種個人意念對身體惰性的永恆挑戰。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空,這類耗時費力的工程,已絕少透過人工來完成,如果真有這樣的生產需求,總有更進步的技術來加以回應,即便它們永遠無法真正滿足個體慾望之間的明顯差異。也因為如此,我們似乎已逐漸遺失或遺忘那種實現自我想像的生產經驗,而那或許是人們與自身距離最近的一段時刻。

《我是劉米亞》的發生,一部份源自藝術家成名的渴望,當時一邊念研究所一邊在古根漢美術館擔任售票員的劉文瑄,每日裡看著無數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花費18塊美金購買一張門票,宛如獲取進入當代藝術聖堂的通行證,在好奇他們究竟為何而來?對藝術的看法又是什麼的同時,也幻想著自己的作品有一天能在這裡展出的景象。

後來古根漢美術館同意了劉文瑄的創作提案,以材料費的價格出售空白門票給她,而應用這項特殊材料的首項實踐就是《我是劉米亞》,在這件作品裡面,無以數計的MIA LIU終於被印上了古根漢美術館的門票,然而這個虛假的夢想實現卻又在之後的結構程序中被逐漸遮蔽,就在它們一步步消失的過程中,劉文瑄打造出了確切屬於她的真實……

(本文發表於2010年六月號《國藝會》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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