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松
Chen Tai-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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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當它變成一個軟體程式-關於賴志盛的《即刻》
 
文 / 陳泰松

對照於去年台北雙年展Hannah Hurtzig的《等候大廳.現代性場景》,同樣是讓人登上特製的走道,賴志盛的《即刻》(Instant)--藉由牆緣與樓梯間架起的窄道--要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呢?

先從空間佈局來看。走進伊通公園,我們的步履是被這個名為「邊境」(Border)的走道引導著,它離地架高,讓人可邊走邊看著下方地板遺留下來的廢棄物,是製作過程中產生的殘屑與剩餘物;爬上三樓,有一個跟展覽同名為「即刻」的錄像投影,黑色畫面中央顯現一個大家熟知的電腦圖樣,畫面始終停在下載程式時出現的等候標記,循環播放;往後走則會看到一個由石材與木構兩相堆疊的立柱,以及一本放在平台上的素描本,本子四邊都有線圈,形成無法打開使用的詭異設計,兩者共同的標題是「沒有如果」(No If);最後來到接待區,牆上掛的是空白素描紙,中央印有圖樣,就是前面提到錄像投影裏的等候標記。

在標題與作品元素之間,有指涉物的差距,似乎刻意賦予《即刻》一種必然的詩意。先從「邊境」談起,它很容易讓人當成走秀台來看,但只要收起玩性,不免讓人意識到藝術家想要人們在走道上去設想它的存在,像是要求把心境投射到遠方,遠到像是某個邊境,連同使走道下方的廢棄物也跟著不同於當下所見。或許,這是《即刻》的要求!要求我們立即轉變視野:這裏是邊境--即使伊通公園是一處知名的藝術空間,很難說是邊境!難道這是有意隱瞞給出該視野的框架及其機構的權力運作,或習於自身位置的政治性而不察?我並不這麼認為。事實上,賴志盛並沒有無視於構成《即刻》詩意的操作程序與物質條件,他似乎只是安於自身所處的存在狀態,且這種存在還不是靜態的。讓我們回想簡子傑2008年策畫的「砍錯z」,賴志盛有一齣名為兜風的演出,是以攝影與錄像為展示方式,畫面顯示人在大樓屋頂,手捧一疊A4空白影印紙,任由風的吹襲,使它們四散飄落到樓下社區。如今,這件作品可分成兩個部份來讀,一是背景的天際線與城市意象,給人一種既活在城市但又想超脫的寓意,如同《即刻》的「邊境」是位於機構之中但又以標題點出它的拓樸投射,寓意某個邊境。不同於《兜風》的身體操作,「邊境」依賴文字給出空間想像的運作,我們應給出怎樣評價?

我不認為《即刻》是身體實踐的退化,而是賴志盛身在體制世界貫有的疏離姿態,隨著不同的情況而改變,也就是說,在「邊境」這裏,驅動拓樸位移的是透過文字的想像。作為藝術機構的伊通公園,是體制世界眾多部署的一個,以至於當我們把《即刻》體會成一首詩,有一種寓居其中的美學政治性也必須被提出來:主體依附於大他者(體制世界的代稱)的同時,也欲求遠離它的隱遁,縱使這是終不可得的想像,因為正如名為「邊境」的走道是絕然鑲嵌在伊通公園的機構之中!對於這種雙重姿態,我們有必要回想賴志盛2011年在誠品畫廊展出的《原寸素描》(Life-size Drawing)。此作是賴志盛按照畫廊空間的接面處所形成的線性幾何,用馬克筆依樣畫葫蘆,費力畫出這些接面的線條,最後使該空間成為作品本身,或他所謂的原寸素描。關於藝術與現實達到互通,這是一個說法,呼應賴志盛對該作曾提到的類似說明[1];然而,更為貼切的藝術思想是,《原寸素描》是主體對大他者的自我獻祭,一種另有所圖的獻身儀式,因為表徵''我''的線條幾乎溶入、隱沒於畫廊空間之中。據此,畫廊可以指稱現實,對應的是拉岡所謂的大他者,一個屬於社會文化的、記號交換體系的象徵層。我認為,在概念組織上《即刻》其實發展得比《原寸素描》更精進些,若不是受制於伊通公園的空間格局,作品的精采度理應會超越前者。那麼,《即刻》得到什麼發展呢?

讓我們回到《兜風》自我告白的第二部份。這是對「砍錯z」復原鍵的一種生存反諷,也就是說,對複製符碼的解碼化,使嚴整的紙張堆疊發生亂度,進入熵化程序,每張紙在此各自形成獨一無二的飄落軌跡,以及這種軌跡之不可重複的一次性。然而,相較於《兜風》無限敞開的可能向度,《即刻》演變成一個命定的、沒有其他轉圜可能的結構,位於三樓的配件「沒有如果」似乎有這種意思:這裏不是影印紙,而是素描紙,且全面閉鎖、無法打開的裝釘。無法拆封的狀態,沒有任何可能之「如果」可言,就只能保持這樣,毅然決然,但無關於自閉。至於木製與石製疊合的立柱又表示什麼呢?賴志盛對「沒有如果」有這樣一句話:「其實思考比較多的沒有其他,僅僅仍是:若這是最後一擊,那該會是什麼?」。暫且擱置那根謎樣的立柱,我們不妨先整體來評估《即刻》的意指效用。很顯然地,名為「即刻」的錄像投影是關鍵,因為標示等待的電腦圖像為此次個展設定了理解它的指標。說實在,這個標記可以有許多解讀,或許是以當機來表示等待,或許反過來看;它根本不是當機,而就這麼只是等待而已,發出超乎尋常的等待指令。沒有其他,沒有「如果」,就是這樣等下去。

詭異地,這樣等下去似乎是賴志盛所謂的最後一擊!這絕不是空等,也不是要等什麼東西的來臨,而是“等”這項行為本身的堅持。這是義無反顧,必須堅持下去,一方面堅挺如謎樣的立柱,另一方面堅忍亦如展覽素描的再現,是印記,沒有任何更動可能的永誌。這是超乎所須的“等”,是過度的(excessive),必須提及簡子傑在「砍錯z」策展論述所說的過度(excess),他給出兩個命題,一是「要求我們停駐在那屬於生產狀態的片刻」,另是因前者作為而「導致現實的溢出」[2]。換句話,這是等同於過度的“等”,或許是賴志盛所謂的最後一擊!再者,我們在「邊境」看到的殘屑,不是什麼事後之物的遺留,而是「邊境」產生的此刻明證,執爽於此刻的生產證明。因此,「邊境」不正是過度地“等”的一種堅持狀態,不是人在邊境的浪漫情思,而僅僅是去邊境,把邊境當成一種遠去的動勢。這也使登上走道猶如是對《即刻》的一種登錄,在那裏加掛邊境程式,無論結果是虛擬實境,還是真的會進入如簡子傑說的「現實的溢出」,總之,誠如賴志盛的提問,那該會是什麼?相對於Hannah Hurtzig在《等候大廳.現代性場景》的對話場景,組織明晰的闡述模式,身為觀者的我們對《即刻》可能有想法,但終究還是期盼藝術家在詩語裏能不吝給出一份屬於他個人的教義。

(2013/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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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閱《賴志盛Lai Chih-Sheng》,誠品畫廊出版,2012年,台北。
[2]基於excess這個英文意指“過度”,我改譯簡子傑用的“過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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