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松
Chen Tai-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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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落島嶼的人—關於Flares
 
文 / 陳泰松

黑夜的海上,一些人在各自的小船上,站著,施放信號彈,像是求救,但被這些閃光綴飾的夜空景象也是陳敬元想要說的:一場慶祝。這是動畫,展題特別以此作為名,但以英文flares稱說,是為了形容這種既是求救、又是慶祝煙火的雙重表述。簡單講,flares,閃光,此起彼落,是求救者在歡慶自己的求救狀態。這是根本無望,還是不管有無希望,畢竟是發射信號彈的歡爽。但這黑夜海上,詭異如夢,整個情況又顯得有點恍惚、神秘,甚至帶著些許沒落。對照於此次個展的油畫曖昧難明,縱使Flares有些晦澀,但具有指標意義,甚至還給出某種可能解讀的方向。

是什麼方向?未來的懸欠。這個懸欠通常是具有政治層面的解讀,2009年在藝術空間「非常廟」的個展The Liquid State,一件動畫situation1可讓我們概括理解陳敬元的幾個關鍵意念:標靶中心寫有“free the moment”字樣,一位男子屈膝扶趴,腦袋蛻變成打字機,女子則側坐在他背上進行打字,一條紙帶就從他的嘴裏不斷吐出,上面寫著重複的字句“The story ends”。把標靶疊入時間屬性,說它是“free the moment”的標的,似乎針對某個時刻的解放與擺脫,但陳敬元並沒有出示那會是什麼景象,像是唯恐會掉入樣板的再現,正如同這句話沒有說明「使時刻免於什麼」,因為我們知道“free”須要接上“from”才能成句,讓人知道某個行動要使“moment”免於什麼。或許,“free the moment”不是如前述所能解釋的,而僅僅是指,驣出或空出某個時刻;但問題仍在,接下來是什麼行動?或者說,先前被要求有個動作,如打開、破除等什麼之類,讓“free”有釋放的意思,是釋放時間或某個特定時刻?總之,在這件動畫裏,無論“free the moment”到底是隱含自由或解放(甚至被解放),那具打字機的機器吐出的“故事結束”似乎為它作出總結。關於結束,正是2010年的錄像The End給出一個謎情般的敘事輪廓:陳敬元最具個人標記的島嶼,矗立於海上,在海空的軍事攻擊下,被一位女巨人舉起,救起,結束時出現兩條交叉的緞帶,上面寫著:別緊張,現在你安全了。

是否要以線性的敘事來理解這些圖像?譬如說,從他的繪畫、動畫或錄像等作去設想那裏有他個人預卜台灣未來命運的「推背圖」,然後得出台灣做為一個主權國家的覆滅或倖存的可能預言。對於這樣的警世,我認為我們不必諱莫如深,擔心把陳敬元的圖像內涵看得太過於淺白,是不當的解讀。相反地,正是政治寓言在那裏那麼昭然若揭,要求我們應以更大的歷史視野與認知格局來看待此敘事,也就是說,身陷國際強權制定或不明文規定的“法”(law),台灣歷史必然遭逢終末論(eschatology)的審判。這裏要採取怎麼的姿態呢?不是靜待未來的到來,而是致力於廢止預想未來的生死判,因而是回到當下處境,給予自己以一個自我立法的契機。這個契機是反終末論,猶如阿岡本(Giorgio Agamben)以世俗觀點所說的彌賽亞時機,強調它在“法”層上的政治主體性。首先,若說“法”涉及劃分治理,一種切割,是制定「什麼是、什麼不是」或「歸屬於誰、不歸屬於誰」的法規,那麼,所謂彌賽亞的政治主體性便在於進行另一種切割,是對施加於我的“法”給予再切割,藉以廢止先前那個它治的“法”。

換句話,自我立法的主體性在於奪回“法”的切割權,是對切割我的“法”給予再切割,使其失去法令的作用(inoperative/désœuvrement)。陳敬元在2011年的精彩個展Staggering Matter 2011事關台灣後殖民敘事,其中的錄像有兩位女子鋸割遊戲桌的桌腳,這個遊戲桌原本是西方強權玩台灣牌的所在,如今被拆台,廢止這場牌局的遊戲,便可被視為一種意圖抵制強權“法”的再切割。據此,我們可以把黃建宏對此錄像的討論再推進,也就是說,把他視切割為「感性特徵」 導入“法”層,剖析其肌理文脈的慾望法則;很顯然地,在這節段落裏,兩女溢滿官能的手勢,對強權桌子既愛撫又鋸切的戀物投映在曚住她們倆視覺之眼罩上,上面有兩句英文,如在耳際間傾吐著陰性倒錯的陽具物語:一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徘徊在你身邊」,另是「若你感覺沒東西,那就不礙事」。再者,正是經由對“法”層的再切割,彌賽亞式的政治主體化在此有兩個程序可展開:一,破除黨國資本政體刻意遮掩T民的例外狀態 ,進而體察它的餘民(remnant)行跡,也就是說,不是去追索台灣人民的本質化,而是團結在台異己共存的餘民。二,面對台灣當前它治的強權宰制,以餘民者的狀態將未來的解放時刻疊合於當下的再出發,是透過種種作為(包括藝術)去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政治主體化 。

那麼,這次個展Flares又是如何呢?

讓我們再度回到陳敬元在2009年的動畫錄像Islander(島民),這是人物雕塑,也是播放錄像的螢幕裝置;在畫面裏,人頭被置換成島嶼,被側邊飛來的各式物件削去又不斷長出。這件錄像可說是諧擬了崔廣宇的《十八銅人,穿透 穿透性》(2001年),但陳敬元把隱喻矛頭從人在社會體制的存活策略,轉到台灣活在全球強權政經軍體制下的總體檢。若從整體來看,繼梅丁衍令人稱道的台灣政治記號學,陳敬元的創作是另一種姿態的開展,無論在議題上或在藝術手法上;這是跟圖案有關的課題,大抵從2009到2012年,陳敬元是以動漫手勢,通過明晰的線條去牽動、碎形化它的物件生產而起家的。這些物件多少是戰爭機具,在夾雜煙霧四起的瀰漫之下,時而肉身化、或化為液態或乳膠狀的莫名流淌,有著官能執爽的激亢與恣意宣洩,構成一幅幅刻寫島嶼慾望的戰爭圖景:這是島民對自身主體的慾望,也是環伺在外的強權者的慾望,是主體慾望與大他者慾望的兩相激戰,例如《一切都是因為愛》、《我們終於有島嶼》與《無論如何我都願意與你飛翔》三連作(2009年),處處遺露了兩者對「小物件a」--諸如凹洞與凸起物--的執迷。同時也在這段期間,陳敬元發展圖案化的動畫教程,到了Staggering Matter,其明晰有力的線條遊移於漫畫、電影與雕塑,但也開始隱沒於晦暗、黏稠的繪畫形體當中。或許,我們可以從Flares這系列油畫讀出若干寓意,例如the Golden things,畫裏的碗杯讓人想到Staggering Matter的遊戲桌,關乎主權擁有者的強權遊戲,但帶著幽邈、荒涼與破敗意象。

要為這些晦澀、如夢境般的畫作進行圖像學的解讀不是不可行,但從整體意象去領受其中隱含的敘事也不是不可能,譬如be quiet(不要出聲)、《腳印》、《裙底下的未來》或《綁架》等作,彼此構成散置元素的圖譜,可以因各種順序而連結為多重版本的解讀途徑。不過,正如flares給出的主意象,陳敬元想演譯的島嶼政治主體化,在此無疑是陷入了某種淒迷、黏滯不前的夢靨狀態,或是逃離後的迷途、阻滯、耽溺與困頓。這樣黯淡無光的前景並非始自今日,很早在他的影像敘事裏既已顯露端倪,只是在激亢後再度陷入固有的失落。我們可以說,Flares處於這般癱迷的境地,但也是以此態勢,不禁顯露出一個更為詭譎的未來與到來。

(典藏今藝術12月號/2013 第2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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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建宏,〈壓力鍋內的殘餘劇場〉,參見「Staggering Matter 2011」展覽畫冊,耿畫廊出版,2012年。
在Staggering Matter的錄像裏,配件之一的浴缸底部寫的T字,是台灣的縮寫。
《剩餘的時間》,阿岡本/著,莊振華/譯,台灣基督教文藝出版社與中原大學宗教研究所聯合出版,2012年,頁81-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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