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松
Chen Tai-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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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生域外的執爽:關於「砍錯Z」
 
文 / 陳泰松

現實是體制,是某種支配我們、永恆存在的「巨型參照系統」,而藝術位於它的旁邊,是它的過剩(excess)。(註1)
即使低調,「砍錯Z」也很難不表現出它的戲劇成分,就像在網站上的短片:線性的敘事鋪陳、影音修辭的恢宏氣勢、包括配樂如戰鼓聲的擊拍有力、出征般的隆重,像是在強打一部動作史詩的、帶有卡司架勢的電影預告片。況且影片字幕顯示的展場「inFIDI space」,就位在「in89豪華數位影院B1」,讓人不得不更有這方面的聯想。難道是語調的失準,欠缺邏輯的一致性?

當然不。我們應從「慾望經濟」來理解,因為就「砍錯Z」來說,這部短片本身猶如一種加速,企圖活化遲滯許久的軀體慾力,當中最為顯眼的是廖建忠與李基宏兩人的錄像。

外摺出一個內裡

先從李基宏來看,《20081029廣場》是把每間隔六秒的攝影,串接成連續的動態影像,畫面是他繞走晶華酒店的廣場日夜24小時,從白天到深夜毫不間斷。因始終是鏡頭的鳥瞰,人遠縮成小點與光點(因夜間手持手電筒所致),又因影像快轉,繞走成了如機器運作的迴圈,快速旋轉。這個快旋是擬像,但涵義不在於非實況,而在於它想創生一個域外、想在現實裡摺出一個外在於它的界域。據此,當策展人簡子傑談到過剩,我們應細究過度(excess)與過剩(surplus)在概念上的微差:前者是指超過或超越界線;後者則比較是指一種過多於需要、欲求或要求而剩下來的量。(註2)「砍錯Z」的域外便是想得自後者這種力的催化;對現實的催化,但,是從旁的催化,如簡子傑說的:「在現實旁邊,從某種額外的角度感受現實的韻律。」據此,「旁」正是「過」(pass)的拓樸軌跡,如摺襯之內外,彼此相互為依,都是「面」的經過,在發生。借用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說法,這是想找到摺出一個內裡的運作,並說明一件事:必須經過現實才能感受它的存在。問題是如何經過,如何操演這個「過」?回到本文前頭所說的:加速!

迴圈的速率

如催淫的使力,「加速」提挈了「砍錯Z」最為基要的美學姿態。就《20081029廣場》來說,擬像正是用來加速的,但只發生在錄像螢幕裡,不是電子儀器串接身體而授感的虛擬實境。換句話說,在此錄像裡,身體不是被記錄的,而是用來意指的:指向身體做為一種機器,像是元素的運轉。其實,李基宏的繞走已具機械性了,而驅策疲累軀體的苦力更使其帶有驅力的執爽(jouissance),因而給繞走以慾力向度──如錄像所顯示的,這是機器慾力。於是,當簡子傑說到「恪守童真」時(註3),這個恪守也有其不加掩飾的享受成分,甚至到執爽的地步。對此,廖建忠的《機車人生》是另一種樣態。

援引谷古實著名的漫畫為標題,《機車人生》號稱一部重型機車,位置擺在醒目的展場中央。不過,它是藝術家手製的拼裝擬仿,且涉及一場行動的操演,從錄像便可得知事件始末:其實它是腳踏車,只能靠腳踏前進,被藝術家賣力地騎在車道上,突兀又好笑。透過這番戲耍,《機車人生》改寫了谷古實敘述人被社會體制收編的宿命,但程度還不至於想望左翼革命——如《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The Motorcycle Diaries),反倒是傳達了「飆車的不可能」:不是不可能飆車,而是在飆車渴求的酷像/愛砍(icon)下,它反而成了不可能。換句話說,《機車人生》不是物件美學的恢復,而是逆反向地透過物件來凍結飆車,因而凍結「酷」,造就冷酷。這種冷性是騎車的媒劑,盡力踩踏則猶如壓縮機的運作,是廖建忠冷卻世界所持有的一種運動。的確,《20081029廣場》跟《機車人生》有所不同,如前者靠影像,後者靠物件,但彼此都同樣地旨在牽動身體,並以其各自的迴圈操作,旁生域外,在在顯示追求速率的一種執爽。

再一次的索求

因為不夠爽,所以要再一次,正如邱學盟的概念物件《再一次》。這是一座鋁製水塔的現成物,裡面空蕩無水,但播放著錄製的水聲,使它的標題引出一種理解:因為沒有水流出,它的聲音再現表明「再一次」的不可能,同時也順勢道出「砍錯Z」其實是透過諧音(電腦還原鍵Ctrl加Z),來隱喻還原的不可得:總是砍錯,錯失某物。

話說《再一次》是邱學盟擔心住處水源的表現,但展場並沒有該脈絡的提示,以至於它頗有引生歧義的詩性潛能;對此,簡子傑論述「水塔映射展場」的再脈絡化值得一提。不過,依照前述此作的「再一次之不可能性」,筆者進路不在於發展簡子傑論及的「空無相」。除非它不是存在主義式的,而是放在拉岡(Jacques-Marie-Emile Lacan)的精神分析理論脈絡下來談:這是所謂的執爽,或更精確地說,「過剩執爽」(plus-de-jouir)。更進一步地說,《再一次》可被解讀為一個勾起「砍錯Z」慾望的「小物件a」(le petit objet a),是使它慾望成因的東西(l'objet cause du désir)。那麼,為何《再一次》會是如此?

因為它也體現驅力迴圈,無盡地複誦「再一次」;不是要一次,而是要很多次,不斷地要下去:要之無止境,慾望之無底洞,始終少一次。換句話,無論是多過或少於,總是涉及「一次」的複數,對「一」的過剩索求。總之,《再一次》有著「欠」的形構,並以聲音展示其空無性,指那匱缺的水。這正是「小物件a」的形構,一種根生的匱缺,如作品結構那樣命定,必須以其聲音再現──「不可能」為再現物──來填補水塔的空,以成就《再一次》。如同「再一次」的繚繞不止,這水聲如淫,是能指換喻之流,體現驅力繞行的執爽,像因重力導致自我塌陷的黑洞星體,是集物件與空無於一身的弔詭物。在此繞行下,「小物件a」在形構上又有集空無與邊緣於一身的弔詭,而這正是為何拉岡要把執爽精確地稱為「過剩執爽」的理據。誠如薩拉普(Madan Sarup)對「小物件a」的詮釋,它是一處「孔穴,與邊緣或斷裂相聯繫」(註4),亦如納吉歐(D.-J. Nazio)所說的,是一種「週邊」,一些「黏膜內裡,在其抽搐中既造洞又除洞」,而「過剩執爽」便是「恆常之流,沿著洞邊串流著,是此洞之力量的稱呼」──甚至,基於它是既突出又凹陷的慾望能指;在此還有第三個弔詭:一種介於軸與洞的辯證關係。(註5)

執爽的告白

那麼,賴志盛的位置何在?它被賦予──同時也賦予該展──某種高度的存在。《兜風》是賴志盛站在頂樓平台,胸前手捧一疊空白A4影印紙,直視紙疊,不顧其任由風吹散棄的黑白攝影;視角由低往上,攝入整幅人身,壓縮城市景觀成地平遠景,但同時也給出大幅面積的天空。

照片以此崇偉的角度,凍結了藝術家浪漫的、居於事件軸心的身態;這是以肅穆的神情,在城市舞台的視覺效果下,進行一場宣言式的告白。這份告白,如「白」字的一語雙關,帶出語言的踐履性(performative)。於是,不同於簡子傑說是「沉默聲明」,《兜風》在此毋寧更被理解為「再一次之不可能」的聲明行動——執爽地棄散複製,且在「砍錯Z」短片裡上演著讓人驚心動魄的一幕,畫面是:這些影印紙以其記號學能指,在近乎縱慾的情況下,肆無忌憚地散播於下方的房舍間。更耐人尋味的是,一方面,《兜風》與《20081029廣場》的地點相近,都跟他們開設公司的位址(site)有關:前者在它的頂樓、後者所在的晶華酒店廣場則位於它的正前方;另一方面,這兩件作品在觀展動線上,分別被安置在展場出入口的兩側,有扣合「砍錯Z」諸作的敘事涵義,構成某種像是該展的後設語言。但那是何種語言?

首先,它跟藝術家們一個世代的重聚有關,簡子傑曾撰文其中的機緣,談及他們的創作隱退,跟當前藝壇的親疏以及思欲浮上檯前的創作構想,「砍錯Z」短片的電影感便有此宣示意味,亦正是該展迷人之處。再者,因展場動線特有的迴圈,「砍錯Z」讓人不禁聯想它跟晶華酒店「圍陳事件」的關連。就時機點而言,這是無關的,如《20081029廣場》是做於該事件的前週;但依它對現實的美學思辨,「砍錯Z」則不能說跟這事件無關──該成員在受訪時就表示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註6)據此,以淡水河為位址,葉振宇的《造舟計畫:用這條河造舟》、高俊宏的《都市秘方計畫》,以及崔廣宇的《2007阿姆斯特丹.單車輪迴記》(後簡稱《單車輪迴記》),適時敞開了這個思辨。換句話說,光談「砍錯Z」的「慾望經濟」是不夠的,我們還得爬梳它的慾望經濟政治學。

過剩,做為一種政略

對照於現今所謂「藝術行動者」(artivist)──在此河域如吳瑪悧的《人在江湖–淡水河溯河行動》,與本屆「台北雙年展」,阿爾瑪雀紀(Lara Almárcegui)的《台北淡水河無人島保留計畫》(An Empty Terrain in the Danshui River Taipei)──葉振宇與高俊宏的創作幾乎是無關於此,因為其行動不在於人文地誌的探查,或對政經社會的介入,反而是貼近簡子傑對「在現實旁邊」的美學訴求,一種更如他所說的「漂流狀態」。

先看葉振宇的《造舟計畫:用這條河造舟》,材料雖是河邊拾得的廢棄物,但絕不是基於生態環保,因為它們有些是塑膠品──這並不是有機的、屬於第一自然物的生態工法。這是殘餘(rest)的循環,而所謂「用這條河造舟」在於使「舟」與「河」形成迴路,構成一個體系的循環。這是漂流體系的寓言,是一切在漂流,而殘餘是這一切,是物,也包括人在內──猶如人在舟上、乃至構成人舟互濟的殘餘寫照。至此,「舟人」成了此河紋理的皺摺,是由這個域外摺出的一個內在。這並非在漫談劫後餘生的「水世界」,因為生,就是一場劫,而殘餘是域外,無止境的能趨疲。這不是遁世論,反而是旁生域外的執爽論,精采地爽於造舟與操舟於這條河的苦力,使殘餘有本體論的義涵──最近在「非常廟」展出的「透抽伍」不同於此,殘餘被當做符號用,成了人的演出,有儀式的功能性。再看高俊宏,其「秘方計畫」雖號稱是中藥的「養肝茶」,但成分直取淡水河河水,讓人想到對生態的反諷。不過,相較於他對採集、裝配與販賣之整套流程的關注(包括用具、裝備、地圖與攝影紀錄的陳列),這種反諷顯得微不足道。我想說的是,《都市秘方計畫》毋寧還是緊扣「砍錯Z」一貫對迴圈的過剩執爽。

那麼,關於這種執爽,我們能期許它在政略上對現實有何能動性?黃建宏近年梳理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傅柯的哲學系譜,倡議在地的「微型感性政治」,可做為一個美學座標的參考,或如最近談「小屋計畫」等與野草莓運動相關的藝術事件,而提出「用實驗創造檔案」的論點。(註7)這讓人想到「砍錯Z」的藝術位址:對照於黃建宏談到「自行處女膜化」的擬態、一種在擬像政治上的假裝藝術(註8),簡子傑所謂「恪守童真」、一種稱為「無結果的生產」的說法,顯然與之呼應。這是把「無結果」視為一種生產,目的是為了避免淪為現實的政治工具性;而就簡子傑看來,所謂的自慰正是恪守童貞「必要償付的代價」。難道在現實旁邊的自慰,就是「砍錯Z」的政治性/性政治?就高俊宏的作品來看,這倒不太肯定;他宣稱作品未完成,因為在計畫執行中遇到原住民聚落,引發當中有關他者向度的補遺計畫。但就崔廣宇來說,這個向度已是進程中的事。

一帖祕方

櫃台是用來諮詢的,卻擺著崔廣宇的錄像《單車輪迴記》,像是「砍錯Z」在短片外有另一個公關形象;它是對後者內涵的引介,願景的提示──抑或是建議,甚至隱然的批判?但無論怎樣,崔廣宇的機巧總是從「砍錯Z」可被區辨出來。該錄像作品描述阿姆斯特丹市在社會默契下,堪稱流通「和善」的贓車系統與共犯結構,並依此計誘警察與小偷在不知情狀況下,幫他偷車。就「大家知道」的犬儒現實來說,崔廣宇此作是多餘的,但也以其自有的方式參化「砍錯Z」的過剩美學,且不免俗地做出腳踏車的繞行來演示它的迴圈形態。據此,過剩是現實的鏡像,照見其微型治安,操演法規/符碼(code)的象徵次序之不一致性。這是崔廣宇著名的穿透術,遊走縫隙;但不再像早先是透過記號表象的擬仿,而是見習他者技術,把「我之他者」置入於過剩執爽的迴圈當中。

換句話,《單車輪迴記》意味著社會交往空間的涉入(intervention),但並沒改變現狀,且這也不是它的任務;其實,關鍵在於如何在現實裡另創敘事,在既有迴路當中催生新的迴路,形塑另一個圖式,也就是誠如崔廣宇的自承,《單車輪迴記》有其未完成性。儘管如此,對「砍錯Z」來說,它畢竟開出一帖藥單,其配方如下:

一、所謂的大他者是指記號交換體系,是現實體制。
二、針對命定的異己者,所謂的社會交往並不是寄望於現實體制,因為它號稱中立,但實為虛構之構。
三、去體認拉岡說的「大他者不存在」,及其所謂的(真正的)「性關係不存在」──因為它發生在彼此是互為想像的對象下。
四、大他者不存在並非表示它沒有,它有其虛構的象徵效力。
五、社會交往的真諦在於互為自慰,從中去體認過剩執爽為何物,穿過幻見,形塑一種可名之過剩執爽的政治學。

《今藝術》2009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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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筆者將簡子傑的話做些調整。
註2:鑒此,本文將簡子傑對「過剩」的英譯改為「surplus」。
註3:凡是後文提及簡子傑的論述,請參見〈「砍錯Z」策展人的「砍錯Z」報告I〉,簡子傑部落格。網址◎blog.yam.com/frq
註4:王國芳、郭本禹,《拉岡》(Jacques-Marie-Emile Lacan),台北:生智文化,1997,頁200。
註5:納吉歐(D.-J. Nazio),《Cinq leçons sur la théorie de Jacque Lacan》,Rivages版,Payot文庫,1992,巴黎,頁132。
註6:筆者訪談。
註7:黃建宏,〈無實驗時代的經驗創造〉,《典藏.今藝術》196期(2009.01),頁96-101。
註8:黃建宏,〈面具與處女膜-論余政達的微型感性政治〉,《典藏.今藝術》197期(2009.02),頁6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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