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卓軍
Gong Jow-Ji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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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疲力竭中,小碎步前行 記《春之祭》與《穆勒咖啡館》
 
文 / 龔卓軍

腳步經常從其他地方而來,絕不是來自腿部。我們在動機中找尋動作的源頭,然後我們不斷地做出小舞句,並記住它們。以前我因恐懼和驚慌,而以為問題是由動作開始,現在我直接從問題下手。—碧娜.鮑許(Pina Bausch)

人為何而動?憂懼與焦慮

「我在乎的是人為何而動,而不是如何動。」碧娜.鮑許在1973年秋天開始她的職業生涯時,針對編舞意圖,曾經說過這一段聽起來不像是專業編舞者該說的話。如今,這段話已成為德國舞蹈劇場的一種信條。

誠如尤誠.史密特(Jochen Schmidt)在《碧娜.鮑許:為抗拒憂懼而舞》(Pina Bausch: Danzen gegen die Angst,筆者按:台灣中譯本書名譯為《碧娜.鮑許:舞蹈.劇場.新美學》,似有不妥)第一章中所述,初次觀看鮑許舞作的觀眾,多半會感到震驚。他認為有兩個原因。第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因為舞作的主題,處理的是人類存在的核心問題:Angst(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意味下的存在焦慮與憂懼),我們或多或少都會面對這樣的問題,而質疑自己:愛情與憂懼、渴望與孤寂、挫敗和恐怖、男性主導的世界中(女)人受到他人的剝削、童年與死亡、回憶與遺忘。第二個原因,就是一種強而有力的堅持,包括編舞家自己的強硬堅持,指出人的弱點,要求人們改變老套的生活方式,拋棄冷酷無情,開始彼此信任、彼此尊重、彼此體諒、共同生活。

我想,《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之所以強力迷人以至於接近魅惑眾生,就在於這兩個原因在這支舞作中形成了黃金交叉,既處理了人類存在的核心問題,又凸顯了1978年的舞者兼編舞家鮑許在精疲力盡中的強硬堅持。

如何舞出當時的精疲力竭?又如何在精疲力竭時繼續舞蹈?尤其當精疲力竭是多重交錯的時刻:童年回憶的、工作上的、人際關係上的、愛情的、劇場設計上的,以及現代舞蹈史上,那些令人精疲力竭、進入昏沉夢境之的時刻。

1978年的鮑許,既是舞者,也是編舞家。1955年到1959年,年僅15歲的她在德國埃森市福克旺學校就讀舞蹈系,學習了現代舞蹈的「尤斯-雷德技巧」(Joos-Leeder technique),並在強調「誠實」的校風下(這是1970年代尤斯過世前不久與鮑許接受電視訪問前,兩人討論深思後,得到的結論),追求自由、想像力與創造力。她在1960年前往現代舞聖地紐約,以「特殊學生」身分進入茱莉亞音樂學院進修,當時的老師是美國的荷西.李蒙(José Limón)與英國著名的編舞家安東尼.圖德(Antony Tudor),以及東方舞蹈專家拉美莉(La Meri),接下來,她以舞者身分受聘於紐約的冬雅.弗亦爾(Donya Feuer)與保羅.山納薩度(Paul Sanasardo)兩個美國現代舞團,然後,又因加入新美國芭蕾舞團及紐約大都會歌劇院芭蕾舞團,而退出前面兩個舞團。同時,又與當時剛起步的編舞家保羅.泰勒(Paul Taylor)建立深厚的合作關係。

回到埃森的福克旺大學芭蕾舞團後,八年期間的沉悶,鮑許在稀少的巡迴表演中獨舞,直到1969年編舞《在時光的風中》(Im Wind der Zeit)拿下科隆歐洲新生代編舞大賽首獎。但這支舞仍然採用許多古典舞步素材 1970年的新作《在零之後》(Nachnull)才跳脫了傳統現代舞蹈的技法,讓五位舞者穿著骨骼圖案的舞衣,動作無力、沮喪、精疲力盡,彷彿是生還者的死亡之舞。1973年鮑許接下烏帕塔芭蕾舞團的總監,將之改名為「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開始要求舞者「在編新舞時,提出批評與建議,積極參與並提供意見」,不僅展開全新的工作方法,也展開了新的舞劇型態、新的舞台結構。可惜在烏帕塔首場舞蹈之夜的《費里茲》(Fritz),在敘說其噩夢般的童年經驗後,被大加撻伐:「廚房劇」、「編舞家過度敏感心靈的私密告白」、「扭曲的心理劇」、「把一個孩子的經歷描畫成半小時的噁心劇,反社會的情境和精神病院」。

被觀眾吐口水的青年鮑許

雖然三個月後,她的《伊菲珍妮亞在陶里斯》(Iphigenie auf Tauris)大為成功,但是,習慣古典芭蕾舞團的觀眾,一開始卻受到驚嚇、全力反彈,對總是坐在最後一排看自己的舞作演出的鮑許吐口水,扯她頭髮,半夜會接到咒罵的匿名電話,要求她馬上離開烏帕塔。但是,鮑許在烏帕塔初期的作品,其實仍受古典現代舞的束縳,譬如1975年創作的《春之祭》(Frühlingsopfer)。她將一般流行的性愛慶典式的詮釋改為放大獻祭情節,強化可能被判定死刑的恐懼、戰慄與憂慮,那塊紅布不僅帶來同情,卻也混雜了嫉妒、茫然、煩躁、犧牲、狂亂等等情緒,加上情慾與性慾的表現,使得這塊紅布摻雜了不可思議的吸引力。

不過,1975年的《春之祭》雖是重要的代表作,仍以傳統古典的現代舞形式見長,充滿了對集體欲望結構、脆弱溫柔人性的強調,群舞與獨舞設計不輸瑪莎 葛蘭姆(Martha Graham)版本的《春之祭》,但減少了更多的古典芭蕾與線性幾何造型要素,產生了更多個別性、低重心、重力擊打、不對稱與動物性的動作設計,被揀選者的高力度激烈抗拒,與集體間的拉扯糾葛,成為表現的重心。值得一提的是,由鮑許的親密夥伴羅夫.波齊克(Rolf Borzik)設計的舞台覆土與舞者腳部噴土的動作,加上第一排觀眾戴上的「防土防塵」口罩,強化了這個原始獻祭場景的暴烈感。但整體而言,哈薩菲的精疲力竭,環繞的並不是在現代劇場的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疏離冷酷效果,而是傳統的溫暖、同情、驚悸、景框遠觀式人性。

1976到1977年,從《七宗罪》(Die sieben Todsünden)到《藍鬍子》(Blaubart)的過渡,波齊克的舞台設計更為冷冽,如同貝托魯奇(Artilio Bertolucci)的電影《巴黎最後探戈》(Der letzte Tango von Paris)中廢墟般的空曠公寓,帶著壓抑和暴力的愛情,溫柔與粗暴並進,覓偶與壓迫齊至,空蕩、荒涼的客廳裡,絕望與殘酷的穿西裝和外套、卻赤著雙腳的男子,女子要求溫柔的手勢,壓住她頭部越來越強的力道,女子跌墜、反覆、噪音、男子的粗暴、野蠻拉扯,呈現出哥雅式的驚恐兩性鬥爭場景。這些當代劇場的要素,漸漸成為鮑許舞蹈劇場的嶄新語彙。

1978年,鮑許長達八小時的舞作《他牽著她的手,帶領她入城堡,其他人跟隨在後》(Er nimmt sie an der Hand und führt sie in das Schloß, die anderen folgen),舞者在第二部分各自為個別角色與個別劇幕表演,但驚人的是他們的小跑和信步走路與傳統的跳舞來得多上許多,並以高速壯觀的場面,展現人類的怪癖與虛榮。就在這支舞作發表一個月之後,在鮑許已精疲力竭之時,另一支舞又將發表—《穆勒咖啡館》。

在精疲力竭中,小碎步前行

《穆勒咖啡館》原本邀請了其他三位編舞家參與設計其場景,當時,舞台的基本形式已決定,三位參與者可以自由發揮其餘部分。但是,最後只有鮑許個人作品呈現出來。當時的編舞家鮑許,顯然已經精疲力竭,卻能夠把自己精疲力盡的狀態,化為舞作的主題,就現代舞蹈史的角度而言,這部作品等於是一座抽象機器,將鮑許從古典現代舞到新式舞蹈劇場那耗盡精力的過程,呈現在一個不可能的現代劇場場景中:沒有一支現代舞作,會在舞台上擺滿老舊木頭的桌椅的。

配著普賽爾(Henry Purcell)的悲傷詠嘆調,在台北場,我們看到主角愛達.凡妮雅莉(Aida Vainieri)抬著趨前的、如腹部有個窟窿雙臂,開始在有如醫院般的咖啡館裡遊走、跳舞,舞台後方扮演編舞者鮑許的海倫娜.碧孔(Helena Pikon),有如夢遊般地閉著雙眼,隨著凡妮雅莉的動作,模仿她,鮑許當時的伴侶,舞台設計師波齊克,由舞者尚-羅杭.沙斯波特(Jean-Laurent Sasportes)飾演上場,盡力推走擋在舞者前面的桌椅,也為抱著女舞者凡妮雅莉不斷試著擁抱、又不斷跌落地板的多明尼克 梅西(Dominique Mercy)開路,形成曲折的通道,讓舞者們有空間舞動、甚至撞牆。

這塊紅布變成了犧牲者的紅衣,象徵父權者的舞者安德烈.貝瑞欽(Andrej Berezine),與這塊紅布的揀選力量,產生了呼應的曖昧關係,舞者有如被死神接觸般,戰戰競競傳遞著它,直到它傳到最後一位不幸的受揀選者,這次在台北演出犧牲者的印尼舞后蒂塔.哈薩菲(Ditta Miranda Jasjfi),在眾人的凝視中,穿著這件紅衣激情狂舞,噴發著抽搐,在精疲力竭中,抗拒至死。

當哈薩菲與死神全力拼搏,如同被揀選必須拼搏至死的藝術家、編舞家與舞者時,她身上這件透明的紅衣從上身滑下一半,裸露半胸,頓時放大了被揀選者的無力感。第一次看的觀眾,此時會有相當尷尬、擔心、為舞者抱不平與「是不是衣服沒設計好」的疑惑。後來的演出,證明這是鮑許利用「偶然事故」來增加戲劇張力,贏取觀眾同情的橋段。

凡妮雅莉和梅西連續不停地重覆同樣的現代舞動作,成為某種古典現代舞的行為模式,飾演編舞者的米哈爾.史垂克(Michael Strecker),面無表情地要把新模式強加在這兩位舞者身上,他切分、並加快他們擁抱的速度,同時也加快了他們失控與女舞者墜落的速度,整個舞作悲傷、疏離的基調,至此加進了突梯好笑的喜劇氣氛。這彷彿是編舞者碧孔夢遊中的場景。但是,當凡妮雅莉和梅西在老套的現代舞語言中衝去撞牆,並相互將對方甩去貼壁的時候,碧孔則在背景裡的旋轉門中不斷旋轉,像一隻沒有出路、反覆前行、將要精疲力竭的倉鼠。

另一方面,踩著高跟鞋、穿著大衣、踏著小碎步的納莎芮絲.潘娜多蘿(Nazareth Panadero)卻與梅西建立了比較好的關係,她跟另一位由史垂克扮演的男舞者,在小碎步成為期待性的舞步之後,也建立了短暫卻良好的擁抱關係;暴力的陰影,並未籠罩在潘娜多蘿的路徑上,她也越來越趨近咖啡館的中心位置。最後,她脫下深色大衣和紅色假髮,自己秀了一段幽默輕鬆有如童稚之舞的、像在遊戲、向四方旋轉的獨舞,然後把非常日常的大衣和假髮,作為新式舞蹈劇場的象徵物,交給了編舞家碧孔,她穿戴上之後,獨留在舞台上,朝向一個曖昧不明的未來。

就此而言,《穆勒咖啡館》是一支由古典現代舞轉化至新式舞蹈劇場的寓言,也是幾十年以來,鮑許少數化身為舞者登台之作,她的角色就是她自己—那位閉眼夢遊的編舞者,那位精疲力竭中,仍奮力前行的舞者。一位當代舞者與編舞家,為何在眾聲撻伐、精疲力盡之時,仍然執意更新其創作?或許,我們在《穆勒咖啡館》的動作中,可以尋知一二。

當然,更重要的是,鮑許以此特異而局部的生命經驗,透過強韌的創作力,碰觸到了人類存在結構中,孤寂、渴望、愛恨、瀕死的核心肢體姿態經驗,我們因此在觀看中得到共振,因此而得到小小的死亡與生命的更新。

(今藝術 第248期 20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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