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卓軍
Gong Jow-Ji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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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士之道
 
文 / 龔卓軍

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高中生時,偶然間從學校圖書館裡借來一木書,書名叫《唐璜的門徒》(即《巫士唐望的教誨》)。原以為是介紹風流劍俠唐璜跟他徒弟的故事,沒想到借回來一看,裡面居然有個傢伙,跟著一個老印第安人學習巫術,他在抽了某種藥草煙之後,脫胎換骨,感覺像狼人一樣,皮綻肉開、筋骨重組,蛻變成一隻烏鴉,飛上天空。我一邊往下看一邊想,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讓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文字,莫過於這傢伙描述得煞有介事,說烏鴉的眼睛看出去的世界是一片銀灰色,化為烏鴉的他,在黃昏的晴空中看見一道吹襲著黑色暴風的深陷裂縫,像個黑洞,不斷將他吸捲進去。還好,他的師父此刻變成了一隻老鷹,及時將他(烏鴉)由深陷裂縫的暴風邊緣救了回來。

這般匪夷所思的情節,使我那正常人意識很快就遺忘了它們。直到六、七年後,也是很偶然的,一位熱心求道的朋友送了我一本書,叫做《新世界之旅》(即《巫士唐望的世界》),我才恍然發現,這兩本輸出自同一位作者:卡羅斯•卡斯塔尼達,也就是《唐璜的門徒》裡那個年輕的人類學研究生,變成過烏鴉的門徒就是他。但是,《新世界之旅》給我的印象卻完全不同,這個門徒開始學習「停頓世界」,學習「失去自我重要性」,學習「戰士之道」,原來,這門巫術也有面對人文世界、面對心靈世界的法門。

經由魯宓先生的大力譯介,卡斯塔尼達到一九九三年為止的九本巫士唐望系列著作中譯本,這幾年已在台灣書市陸續出版,若加上一九九八年在美國出版的卡氏自傳作品:《無限界域的積極面》(The Active Side of Infinity)和一九九九年的《巫術傳承:古墨西哥薩滿的實踐智慧》(Magical Passes: The Practical Wisdom of the Shamans of Ancient Mexico),以及由同一個巫士傳承的女巫成員所寫的《在夢中》(Being in Dreaming)和《巫士的十字路》(The Sorcerers’ Crossing),顯然,這當中潛藏著一個有別於西方科學理性思維、極為有趣又奧妙的另類智慧傳統。

從一個更大而早已潛伏良久的思想潮流來看,卡斯塔尼達的唐望系列著作在台灣的出版,也跟新時代運動、身心醫學、有機飲食、神話的智慧、氣功禪坐、靈修、超心理學、西藏密宗、生死學及各種新興宗教運動在本地的興盛流傳有關。用余德慧先生的話來說,它們同屬於「心靈史的救濟」運動,共同致力於回歸存在的原初經驗,重新發掘心靈的原始力量。這種運動大可以大到「慈濟現象」或靈泉寺打禪七的風行,也可以小到《曠野的聲音》這樣一本書的曾經流行。這些現象似乎顯示,某些靈性上的強烈需求,正在台灣社會的各個角落醞釀、發酵。

讓我們回到烏鴉的銀灰色世界,稍稍探索一下人類知覺與意識的界限吧!

唐望告訴卡斯塔尼達,宇宙整體是一個巨大而無限的放射,他稱之為「巨鷹的放射」,而人類知覺的發生,是因為人類內在有一個稱為「聚合點」的東西,它決定了我們所知覺到的現象領域。

「當身為嚴肅成年人的我們觀看一棵樹時,」唐望說,「我們的聚合點會聚合無數的放射,達成一項奇蹟。我們的聚合點使我們把一團放射知覺為叫做樹的東西。」這種知覺模式是學習來的。每個嬰兒都有好幾百個老師在教導他們如何固定聚合點,當他們漸漸學到固定的內在對話,以複雜的內在對話強迫聚合點固定下來,知覺的習慣就形成了。

如果我們記得《小王子》這本小書一開始的那張圖,大人認為是一頂帽子,小孩直覺是一條蟒蛇吞了一頭象。其實,它正是小孩的聚合點仍在動盪,仍能超越知覺固定習慣的一個例子。

配合知覺習慣的形成,人類用他的「第一注意力」形構出一個理性的世界,這個世界裡運行的是正常的意識、現實、常識,在這個世界裡,聚合點的特定位置由習慣重複的行為不斷加強,而每個人都在這種重複中反映出一個「我」。於是,「自我」(ego)的執著出現了。這是現代人最熟悉的心靈生活,現代人脫離了未知的神秘領域,選擇硬化在固定知覺行為模式的領域中,背棄了充滿徵兆與感覺的世界,耽溺於自我所映射出來的例行公事世界,樂此不疲。

但是,戰士的目標卻是自由、無成見、活出本來面目,因此,他們要刻意尋求改變,甚至在訓練的過程中,不惜將自已的聚合點移動到烏鴉的位置去。在《唐望的門徒》一書中,唐望運用了力量植物(小煙),使卡斯塔尼達的整個知覺聚合點轉換為烏鴉。在《解離的頁實:與巫十士唐望的對話》這本書當中,唐望同樣運用了小煙來引導卡斯塔尼達移動他的聚合點,破除他理性上的執著,去體驗日常真實世界之外的另一種真實。然而,說穿了,這跟現代人流行的西大麻、吃LSD有什麼兩樣呢?

當聚合點移動後,戰士面臨兩種選擇:一是承認他生病了,以怪異和情緒化的行為來反映他所目睹的異樣世界;另一個選擇是保持消極,不被影響,知道聚合點總是會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顯然,戰士移動他的聚合點,是為了破除自已的知覺習慣行為模式,如此,他才能進一步停止習慣性的內在對話,徹底打破硬化的「自我」外殼。當人類失去自我反映、自我耽溺,不但不會失去存在的重心,他的心靈反而會比原來擁抱理智時更為堅強廣闊。這跟吸毒所要滿足的無聊好奇、感官需索大大不同。

戰士的行徑比較接近現代藝術史上,類似梵谷、塞尚、畢卡索這些藝術家的行徑。他們在追求知覺層次更自由的表達時,同時也表現了人類靈性更廣大、更堅強的韌度。正是由於這種強韌,他們才能忍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孤獨,開拓出無可名狀、理性所未知的知覺領域。

進人這個領域所運用的意識能力,唐塑稱之為「第二注意力」。舉個例子,我們如果在做夢時,要運用注意力覺察自已正在做夢,這種注意力便可稱之為「第二注意力」,以榮格(C. G. Jung)的話來說,第二注意力就是我們用以覺察「自性」(Self)、覺察潛意識 (unconscious) 活動的注意力。

戰士之道就是在訓練第二注意力。我們看到,唐望要求卡斯塔尼達「停止內在對話」、「抹去個人歷史」、「失去自我重要感」、「向死亡扣問忠告」、「對自已的意願負責」、「打破生活的習慣性」,都是為了讓把「自我」看得太認真的現代人,回歸其第二注意力,回歸其原初存在經驗,這些苦口良藥使戰士能達到最極端的紀律、控制、忍耐、適時。

戰士之道就是一套可靠而堅實的生活策略。他不斷審查自己,使自已免於受到自我重耍感的牽制,因此免於受到「自尊」、「恐懼」這些內在對話的干擾、這便是最根本的內在紀律;同時完美的戰士懂得在受到外力踐踏的時候,整修自己的精神,摒除所有的自艾自憐和無助感,立刻開始分析這個外力的優缺點,蒐集所有的資料,這不僅是紀律,也是控制;至於忍耐,就是耐心等待,不急躁,不焦慮,只是單純而喜悅的暫時不討還欠債,不計較不公平,以達成戰士的獨立心境;最後,適時便是適時解放被抑制的一切。唐塑說:「控制、紀律、忍耐,就像是蓄積一切的水壩,而適時便是水壩的開口。」

在《解離的真實》這本書中,卡斯塔尼達宣稱他採用了「現象學方法」來報導他的體驗,同時對現象學的幾個主題「停頓」、「知覺」、「自我」、「看見」有極為生動的描述。現象學方法中有所謂的「擱置(epoch’e或譯「懸擱」),意味將日常態度中所有的預設和成見存而不論,使現象自身能夠有自由的展現,使我們的知見能夠深入現象場域的核心。但是,「擱置」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德國現象學家胡塞爾(E. Husserl)就認為,除了日常生活中的偏見執著外,歐洲文明發展出來的自然科學、心理學、歷史學也有其科學理性的執著,必須經由現象學的還原,才能打破這些執著,從最根本的現象本質基礎上建構出更嚴密的科學方法。

就此而言,戰士可以說是一種極為威猛、極為徹底的現象學者,他把自己放在不同真實世界間的裂縫地帶,勇敢地嘗試去「停頓」自我執著的有限界域,包括對知覺模式的打破、對心理上自我執著的破除、打開狹隘的「觀望」(looking)態度、穿越不同層次的表象,達成「看見」(Seeing)十分相近,只不過,現象學者的目標仍是建立理想而嚴密的科學,戰士的目標則是面對死亡。

因此,戰士得以毫無恐懼地面對死亡,獲得自由。因為,在上述的策略之下,他總是謹慎輕柔,不壓榨扭曲這個世界,他總是小心保留地與世界接觸,需要留多久就留多久,避免耗盡自己和別人,然後不留痕跡的離去。

這不禁讓人想像行跡隱密,甚至連相貌都不輕易示人的卡斯塔尼達本人,是如何身體力行著如此猛烈又清新的戰士之道,並面對他在去年的死亡。令人喜悅的是,他的每一本書似乎都像一座靈性的水壩,永遠等著人們適時的叩門。

(本文為《解離的真實-與巫士唐望的對話》序文,1999年2月,張老師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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