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孌主體與泛靈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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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龔卓軍
誠如蘇育賢的個展《花山牆》所示，彼邊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不是「金童接引西方路，玉女迎歸樂國家」中的「西方」或「國家」，而是浴火魂身的世界，是他眼中所見的燃燒風景。這個世界，也不是沖繩導演高嶺剛(Takamine Go)《夢幻琉球》中，四處游蕩的台灣男孩所要尋找的「父親」，而是這個背部有把熊熊烈火的「火少年」的破碎旅程，是那把如鬼魅隨行的怪火所燃燒著的世界，是他背著火與母親沒入的大海的詭異世界。
誠如洪通的作品與乩童身份所示，彼邊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不是台灣現代藝術史的評論寫作上所說的「想像力」與「幻想」所生，而是運用全然異質於現代世界的話語、符號、生活、身體感知、運動接通的世界，是薩滿、乩童、紅姨、巫師（cikawasai）的世界。這個世界，也不是翻譯「巫士唐望」系列的藝術家魯宓曾經投身過的「藝術」與「作品」，而是祭儀、祖靈、能量、培藥特(Payote)開展的亡魂與生魂交接之境，是觀落陰、牽亡、王船祭典、媽祖繞境過程中所欲接通的非日常「福魯克撒斯流」(fluxes)的世界，一個泛靈論的世界。
據說，2012年台北雙年展的策展人弗蘭克(Anselm Franke)，原本想以泛靈論為主題策畫當年的展覽，但是，一方面田野調查時間不夠，另一方面，有人告訴他：「這其實是台灣俗民社會的日常生活。」使得他打消了泛靈論的策展念頭，只留下一樓21號展場中的〈裝配〉、〈微粒的一生〉、〈兩幅地圖〉的影像展示，其中，〈微粒的一生〉是菲力斯．瓜達希(Félix Guattari)探尋沖繩內部的帝國史後，對西方分割主客體的「分隔」存有學與精神醫學提出批判思考，提出泛靈論混沌互滲式的〈裝配〉，比較接近這些帝國邊緣人民的精神生產狀態。
跳出西方帝國主義的認識論，基於「混沌互滲」(chaosmosis)的護生學(ecosophy)觀點，我們將如何稱呼具有乩童巫師式創作特質的主體呢?因為這種創作主體在台灣，甚至在第三世界，其實為數眾多，他們異於西方現代主義的美學路數，但其命名卻嫌任意而具貶意：「素人藝術家」，用在洪通身上，我認為並不適切。我在許多藝術家身上感受到他們的力量來源並非西方輸入的美術。特別是吳天章近期的作品給了我一個靈感，就稱之為「孌主體」吧。
這種「孌主體性」(pathic subjectivity)可以回歸至曾經被殖民現代性貶低的泛靈論主體性，它本身是殖民主義下的受害主體，是被捕捉的魂身，但是，薩滿、乩童、紅姨、巫師不只是政治上的受害、受禁制主體，而同時是在宇宙能量的流通通路上，他們代表了被特殊力量揀選的通路與節點，讓被揀選者的主體性得以從世俗世界中分裂出來，留給神或某種超越而具混沌滲透力的能量來使用。因此，孌主體的受害者、受挾持者特質，反而使它具有療癒、創造性表達與溝通的特殊能力。受害主體因而變成為創造的主體。
這種孌主體的現場能力超過一切，它不排除環境與歷史機遇之流，透過精神官能現象、宗教儀式、美學感覺學的操作，突顯主體的表現能力。這種主體性既站在主體方，亦浸入客體方，它可以同時特異化為個體、個體的群集，也可以集合為空間場所、建築與不同的宇宙聚合體。媽祖繞境與祖靈祭的場所運動所具有的「當下即是」特質，因此特別顯而易見。台灣的薩滿多神民間信仰，洪通、吳天章、李俊陽、許家維、林麗珍的創作狀態、創作方法與作品質性，均指向這種新的美學範式──其實說新也並不真的新，它更接近古老泛靈論式的倫理/美學範式。
就像林麗珍舞蹈劇場中的山川樹禾皆有神靈，動物禽獸無不感應，甚至微物之間亦有神跡，泛靈論並不適合完全用西方人類學式的殖民觀點加以遠觀評論，它是我們的創作者自幼生長環境中，本具的主客消融的孌主體能力，當創作者本身真的相信並召喚這種感應，彼邊的世界，我們的「福魯克撒斯流」世界，便得顯現。
不過，這裡遺留下來的問題是：孌主體性與泛靈論，在藝術評論與策展規畫上，具有什麼樣的特質呢 ?我們可以想像某種乩童巫師式的藝評書寫，或某種紅姨濟公式的策展行動嗎 ?我們可以想像某種媽祖繞境式的前衛/環境展覽計畫，或某種燒王船或祖靈祭式的書寫行動嗎 ?
孌主體性的美學特質，在於其外於西方現代主義美學的思維與感受方式，孌主體性掌握了主客之間的環境能量流(fluxes)、操作主客聯動的機器門(machinic phylums)、且在感受表現時指向異質化的存在疆域(existential Territories)，最後在精神生態上構成異質化的非肉身宇宙(incorporeal Universes)、異質化的意義世界。我們在觀落陰、濟公辦事、媽祖起駕、乩童扶孌、鐵甲元帥降駕的儀式過程中，對這些能量流、機器門、異質疆域、非肉身宇宙皆有可感之處，我們雖不主張這是唯一的一種主體性，但相較於西方理性主義的主體、或被理性主體定義的瘋狂主體，孌主體性與泛靈論的世界，仍挺立於後殖民狀況與新自由主義的精神生態條件下，在我們的日常精神生活屹立不搖。我們不妨重新考察這種新美學範式的實踐輪廓，它們就在我們的彼邊，潛藏在我們精神/肉身內室的角落裡。
(今藝術251期 2013.08月 p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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