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卓軍
Gong Jow-Ji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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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連環圖:關於那些曾經凝聚為一點的「這...」
 
文 / 龔卓軍

從愛德溫・哈伯對銀河擴散的速度估算來看,我們可以肯定宇宙萬物開始在太空擴大之前,曾經凝聚在一個單一的點之上。——卡爾維諾,〈那一個點〉。

垂直的收縮

當然,我們曾經都在這兒。我們還能去哪裡呢?當時,宇宙都還沒爆炸,我們都還黏在一 起,比一粒游塵還小呢。1996年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十年後會有誠品信義旗艦店和它的畫廊會在那兒,但是賴志盛以一塊磚為單位,在三芝郊野的一座廢棄紡織廠,量測過廠房的中心點後,進行〈垂直〉的堆砌,他當時就已經讓單一磚塊重覆,從地面堆疊,直抵廠房的拱形天花板屋頂了。 翻開書,我凝視著這張紀錄的照片,凝視著對賴志盛在「國家氧」第一個「交互作用・試驗」 計畫的影像文件,凝視著我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的那個地方,一 種失去作用的事後撐持。廿年之後,磚塊恢復了它單一的狀態,這塊由北京藝術家展望帶來用於展覽道具的磚,從畫廊倉庫取出,經過白色水泥漆的塗抹,將某一側邊稜線鑿敲而過,表面微露出偏黑的磚體材質,與它黑白混雜的水泥碎屑並置於畫廊地板。於是,當我的凝視轉向這塊磚,這塊名為〈孤島〉的磚塊, 在2015年的畫廊地板上,給了我一種宇宙收縮的感覺,彷彿認識賴志盛已經長久得像這個膨脹後又收縮的宇宙一般衰老。

水平的去黏

宇宙之初,我們當然都是黏在 一起的,並且往水平方向延展。 1999年,在八里淡水河出海口附 近的廢棄民宅裡,「國家氧」正式成立後的作品發表,賴志盛以本來混合於水泥中形成黏著拉力的半透明海菜水,鋪設於廢宅內裸露出灰色原生水泥的凹陷地面,成為一方如池水般的透青色地板。化學成分是甲基纖維素的海菜水,賴志盛以水泥抹刀將〈水平〉塗布於它本來應該拌和的、如今已硬化的水泥表面,這又是一層重複而冗餘的疊加,朝向水平,在無人的廢墟角落。翻過數頁,我凝視著檔案照片,這是五張關於〈水平〉這件作品的照片,我眼睛來回盯著秦雅君在2011年出版的《一種例外於現實的狀態:從國家氧到後國家氧以及其他》第78到79頁,和誠品畫廊2012年出版的《賴志盛》作品集第114至117頁。那是四張賴志盛在現場依著白色塑膠桶、 蹲著用抹刀塗布地面的分鏡動作,和一張海菜水鋪在長方形水泥地後,與窗外綠樹相呼應的照片。同時,我發覺《一種例外於現實的狀態》裡頭有一張照片,自我重複了。1999年當時,可以說種種「這⋯」樣的現場,不僅反覆於印刷物中呈現,其呈現還有些許的差異。然後,我將目光轉移到2015年誠品畫廊「這⋯」的展覽入場大廳的這塊地板。它經過細砂紙和布的擦拭,去除黏著於地面的陳垢,變得光潔白晰,突出(事實上應該是略微凹陷)於周圍的地板,並且將那塊擦拭的抹布掛在及手的牆面上。書上紀錄照片中的抹刀與牆上的抹布,在塗布廢宅地板助黏海菜水,與擦拭地板黏著塵垢之間,一晃即是十六年的光陰,和藝術家仍然在場的身體。我不僅在「這」片地板看到創作手法由疊加、塗布轉向減法、擦拭,也看到了藝術家從廢墟朝向畫廊的轉變。

粉塵的落地

然後,我們這陷入了一個粉塵飛揚的宇宙風暴。2000年,賴志盛在八里布置了一個長寬高各2 公尺的密室,以12公斤的水泥粉末,使用工業用電扇持續吹起粉末散布於空氣之中,讓進入的觀者在短時間內感到呼吸困難後奪門而出。「這⋯」,〈飛在八立 方米的十二公斤粉末〉,並不是在預告後來日益嚴重的中國沙塵暴與霾害,而是再一次宣告(同時刪除)賴志盛與水泥的特殊關係:他早年曾經長期從事的水泥工工作。如同秦雅君所言:「這些作品多半透過作者自身所具備的技能加以實現,雖然在某些深刻的歷史變革之後,幾乎任何技能都可被應用或引用於藝術創作的實踐,然而,體現在這些作品裡的技能卻很真實地正是其作者藉以營生的工具,在回應現實(以及也許某種道德)的嚴苛要求之下,它們逐漸被養成為一些最足以實現其意念的身體能力。」(《一種例外於現實的狀態》,頁129) 如今,現實工作的身體處境被加以刪除,賴志盛的身體技能與身體處境被置入引號,水泥的材質做為介面,一個新的宇宙風暴成形了。觀眾進入密室體會的是整個令人窒息的粉塵環境,我在另一處展場,也曾經進入過〈這個〉密室,但是〈這個〉密室已不是2000年的初次原作,而2000年的初次原作,其實也並不是那原初在場的營生環境中,藝術家承受的宇宙風暴,曾經集中在的那一個點上。無論如何,內建在賴志盛身體中的早年營生技能,似乎仍佇留身體之中,尋找其他的出路。我的目光,從十五年前在八里野生空間中原本均質化的水泥灰風暴的檔案照片跳開,轉向2015年的〈無題之後〉。我看見一片打磨出7公尺寬2公尺高的牆面,牆上顯露的畫面下方地板,攤散著一片顯然是經過清掃集中後的多彩粉塵。顯然,Facebook上曾披露工作過程的粉塵飛揚如今落定,風暴移進了畫廊展場。藝術家有意無意地把畫廊弄成了工地,宇宙風暴從他早年不復可見的工作場域,轉至野生空間,再飄進了畫廊展場。我們會覺得奇怪,就像那首先被挾帶而來的磚頭、水泥、海菜水一樣,這股風暴不斷隨著賴志盛的腳步轉移方向,配合著他,好像某種詭異的舞步,避也避不開。我望著眼前這一灘落定的厚實粉塵,聽說參與的工作人員吸入了不少,四散的粉塵也被清走不少,但是,「這⋯」磚、屑、水泥灰、粉塵以及已復歸平靜的風暴,似乎並不是什麼從遠方而來的無關的雲朵,這風暴就是賴志盛他自己。

考現的測量

我們雖然仍不確定宇宙是先有時間還是先有空間,但具有身體技能的藝術家,首先是以身體在宇宙中走踏出空間,然後展開穿越時間層的宇宙之旅。賴志盛 以其工頭魂般的工地現場堅持,揪合眾人打磨出來、穿越而過的,是一般人難以穿越企及的時間結晶化厚片。這種既考察畫廊現狀、又給畫廊的現狀出考題的工夫,讓他穿越而過的,好像不只是廿多層肉眼難以直接辨識的薄膜。從水泥工人的勞動介面轉換,成為猶如一位畫廊民族誌者,累積多年現場工作與合作經驗,使得他得以使用陰刻、減法、縮時、停頓、反顯的力量,呈現出諸種痕跡交織咬合的厚度,讓自身的概念打磨為一個空的容器,涵納出畫廊在此的現今歷史、他與畫廊合作的痕跡,並且以群體合作打磨的方式,擴大了單向的創作與經濟學想像,掀開空無化的場所平扁之牆,給予時間能量的釋出。林明弘2009年在誠品畫廊的個展「我是太陽」,可以說是信義誠品畫廊的第一檔展覽,裡面的〈無題〉背牆紋理,成了賴志盛的〈無題之後〉打磨起底後,最 突出的紋理。而時間上較為接近的王玉平2013年的個展「台北・北京」的灰色背牆,就視覺的效果而言,卻像是較為久遠的肌理,成了諸多疊層的背景。林明弘2012年個展「試塗」,留下了綠色,成了〈無題之後〉中間的邊紋,以及左側的綠色色塊。 黃海昌2010年的「大時代・好日子」留下來的暗紅色,位於中央偏右。這一片牆面,變成了複數的牆面,每一片往過去打磨的薄膜層,都仿如一片向內凹陷的、通向過去的現在式「這」的時空疊層。在這片牆上過去留下、如今浮現出來的諸多小小螺絲帽,已無法確認是哪一次展覽留下的零件,就好像是這些打磨與穿越動作的句點。多層時空交互疊合於此在當下的「這」,恰恰證成了當下的「這⋯」後面那三個點,是複數而不同質的異質組裝(assemblage)。在「這⋯」,時間層的順序與 視覺經驗形構成的秩序,產生 了落差、亂入、相互侵越。我們其實無法以視覺直觀辨識出時間的先後順序,2009、2010、 2012、2013年這些有廿多層的時間膜,猶如堆疊在眼前地板上的粉塵,形成了分子化的混沌滲透(chaosmosis)、無法區辨 (indiscernibility)的當下。我們總以為可以將宇宙的運動縮限到當下「這⋯」個點上,然而,我們發現,「這」不可能只停留在一個單一的點上,它會自行產生延展、差異分化。於此,我們與其說這是一種「考古學」 (arche-ology),不如說這是一種畫廊的「考現學」(modern-ology),它呈現的是這個畫廊短短六年,以現代形式不斷換檔後被掩蓋的現狀肌理。而與其說這是一種畫廊展牆的「考現學」,又不如說這是從2009年或更早以前,賴志盛與這間畫廊的「交換 模式」(mode of exchange)的後遺密碼。過去超過六年的時間裡,他時而給予此畫廊諮詢、時而擔任與 藝術家溝通角色、時而參與此畫廊布展工作的歷程,早已如這片牆的層層疊疊,讓我們用肉眼難以辨識其孰先孰後的關係。又或者,與其說這種「交換關係」如牆上的紋理,其關係難以區辨,不如說,這片牆被打磨起底的過程與參與的朋友和幫手,也像賴志盛與畫廊的關係一樣,其交換模式有一種外人難以釐清、亦根本難以妄加推測的「信任」與「贈予」(當然這不代表沒有一 定的張力或經濟屬性)。在這 一種層層疊疊的「信任」與「贈予」過程中,在某種張力下,足以讓這些相互交換成形,藝術的經濟學才接回到了這一面牆拋磨去膜形成的多層膜體,賴志盛猶如遞給了觀眾一片史賓諾莎式的如牆鏡片,原本被壓扁覆蓋的物質與概念能量由此大量流出。

未明的雲朵

於是,猶如男性廁所隔間的裝置,緩慢擺動的酒吧式雙開門,不僅以身體感的逗弄,為畫廊空間的感受改道換路,可能也遙指2000年伊通公園那件未完成的「arther」畫廊改造遺願;門口櫥窗那七瓶Golden壓克力顏料罐表面,以罐內顏料塗布堆疊出厚厚的七種原色表層,對販賣一切當代藝術的畫廊而言,也成為一闕準自嘲的門面;當這種嘲諷與自嘲收斂到幾近零度之時,白牆上毛筆畫下的一道墨線,與兩幅塗滿紅色油彩的「畫」中間的那道隙縫,就更顯得這個宇宙的邏輯,不無隨處隨時充滿正顯負顯、陰刻陽刻的宇宙原理。我停留最久的是那片只有賴志盛身高高度、將近一噸的懸吊天 花板下方。我將它視為上述正負陰陽、宇宙原理的一個例子:長 20公尺寬7公尺厚度20公分的它,可能是〈邊境〉那個沿壁走道的陽刻面,也可以視為原本天花板的3D凸版縮比例素描。但不對稱的地方在於,〈邊境〉的走道給觀眾的是站在高處可能跌落、沿壁而行的危機感,中間堆疊了布展工地的殘餘物,〈天花板〉卻讓觀眾有頭頂上的壓力感、聲波的貼近感,以及豁顯與他者的身高對比,它素描的毋寧是上方的懸吊系統和照明系統,這些本是畫廊最基本的要角配備,如今以半隔離的方式,負面顯示出它們的「這⋯」。

在「這⋯」,宇宙爆炸,粉塵落定後,暫時幻化為一朵平板厚重的未明的雲,飄在畫廊展場的半空。我們只能輕輕地搖撼這朵水平展開的厚積之雲,在感受藝術時空的脆弱、異樣與巨大之餘,宛如面對著廿年前那一束垂直如夢的磚,或牆上一張張薄薄的畫紙、看似隨意的墨線,觸摸可以,衝撞不得。

(藝術家雜誌 20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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