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卓軍
Gong Jow-Ji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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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餘的生命.剩餘的時間:閱讀與翻譯《現在之外》
 
文 / 龔卓軍

人就是那可以被無限地毀壞的不可拆毀者。
──布朗肖

為了迎接《現在之外》(Out of Now)中譯本在台灣的出版與發表,回應謝德慶的再次到來,最近我曾試著召集了一次晚間聚會,幾位藝術家、策展人、評論者聚在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的一間教室裡,針對如何回應眼前當下即將發生的事態,前後四個小時,各抒己見,同時漸次形成對話。

這樣的聚會,某種程度上,延續了2010年的十月底曾經在台南藝術大學校園舉行過的討論會。在南藝的整個討論為期兩天,同樣屬於私人邀請性質,謝德慶本人也出席參加了討論,不過,當時並沒有很具體要處理什麼即將發生的事,只有模糊地指向接下來可能進行的《現在之外》中譯工作與後續的研究對話。在更早以前,據我的了解,是陳愷璜多次召集了他在北藝的學生與藝術家,和謝德慶有類似的碰面討論,而且這些討論的還延展到北藝的課堂與創作脈絡中,形成1999年以後「國家氧」的創作發表。因此,我們從2012年的晚間聚會,從眼前可見的中譯出版之事,指向了更隱微、更早發的某種「轉譯謝德慶」的創作思考運動脈絡。

回到北藝的場景,聆聽晚間聚會中的發言,我首先得到的是這樣的理解:如果說透過陳愷璜的操作引入當時北藝的謝德慶,其後續影響,包含了對作品成立的條件、創作形式與態度、對架上畫的攻擊、對藝術的界定,建構出了某種倫理氣息(ethos)。

這種倫理氣息以「長時間型」或「觀念計畫型」的行為實踐作品為尚,質疑與否定先前的「作品」概念,隱然要求藝術不可只具有象徵性,還必須有身體在場,「作品」的行為入場,必須同時展現其框架,使得它具有的藝術崇高性和低調性,計畫嚴整度與執行的,與幾近潔癖的反奇觀、反影像的狀態,造成了某種崇高的「驚嚇」與後遺的反覆悲欣,藝術良心的發現,終至使受影響的創作者動輒自我審查、產量低、創作陷入艱難境地。實際上,至少在2005年以後,這種創作倫理與美學,不再有什麼人談論「作品」成立的條件,今天在台灣的行為表演,開始配樂與操作具體的觸情要素,沒有什麼年輕創作者對反影像、反奇觀有太大的興趣,很容易、或「太容易」就形成了「作品」。

至此,整個討論形成了第一波的問題高峰:藝術家如果離開母土,才能尋找到其本有的能量,轉而成為母土的某種「藝術良心」,那麼,在台灣的價值全面轉換與崩解的當代,我們是要重新評估這種已母土化的「良心」、是應該與這種已粗具臍帶關係的「良心」進行切割、或者是逕自尋找樂於續行談論的嶄新焦點?簡單的說,問題的焦點在於是否應該思考如何去謝德慶、去「藝術良心化」的謝德慶、或者是去「陳愷璜化」的謝德慶?有趣的是,這個討論的方向,顯然與1999年以前,將謝德慶的討論引向「創作倫理」範型的方向,截然對反,似乎依據陳愷璜脈絡的謝德慶而思考「去疆域化」的呼聲拔出了高音。


第二波的問題焦點仍然圍繞著謝德慶作品中「崇高現代性」的美學,認為它們操作著烏托邦式的、難以逾越的「不可能性」實踐,這些行為實踐,指向「法的烏托邦」與時間表面刻度的操作、斯多噶(Stoa)式自我審查的玩酷倫理學,卻在某些時候刻意封存身體神經與欲望的直接性、藉著崇高的法則實踐避免直視心理曲折變化邊緣狀態,這個時候,自我立法與法外之法的力量被突顯,幽微的身體與心理變化,卻被摒除於凝視之外,是否可以視之為是將帝國之法,反轉施用於個人生命之上,以此種反諷式的「法的烏托邦」給出其創造性?這種創造性,對台灣的創作者與創作處境,可以帶來什麼樣的提醒與借鏡?這個問題的焦點,還是在於「法規」的嚴峻性、不可能性,與台灣藝術界和整體創作處境的可能轉換。

就一篇負有導讀任務的文章來說,引入上述的兩波問題背景,可以看出來,台灣創作者與評論者最關心的是:不論是崇高美學、強度驚嚇、藝術良心、自我審查或創作倫理,我們應當如何面對謝德慶創作態度的「後遺效應」?

相對於這樣的背景,依據我翻譯與閱讀《現在之外》的經驗,我在這篇文章想要提出的觀察假設是: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對於謝德慶的認識才剛剛開始,或者說,我們急於「判斷」或「總結」謝德慶的藝術價值的衝動,很可能會因為這本書的出現,而形成比想像中綿長的「剩餘生命」與「剩餘時間」,我的意思是說,台灣藝術界曾經把謝德慶視為來自黑暗的怪物,也曾經把謝德慶視為預告未來創作先知。有沒有可能,《現在之外》的翻譯、出版、閱讀與討論,在接下來、剩餘下來的生命與時間裡,告訴我們的另一個謝德慶,或許多不同面向的謝德慶,他或它們將與台灣藝術界重新遭逢,而且,這一次的遭逢,會有較多冷靜的認識,而非在轉譯的過程中立刻直接挪用?

我的觀察假設是基於我對《現在之外》翻譯與閱讀後的理解:這是一個剩餘的生命在剩餘的時間中,對其過去的作品,進行的一番整理,而這些作品的主題恰恰正是:剩餘的生命+剩餘的時間,在這方面,它們形成了以「時延的動情力」(durational affect)為基礎的「時延美學」。

希斯菲爾德(Adrian Heathfield)從「不合時宜」這個角度出發,描述這位藝術家以「時間」做為創作材質,將自身推逼至與任何人皆難耦合的孤獨時間狀態,在社會邊緣,成為局外人,後者是「生命」的體驗,前者是構成「作品」的時間材質,聯結在一起,就成了「生命作品」。(頁12)這種「不合時宜」表現在各個方面,簡直構成了一種「不合時宜」綜合機器,舉凡從藝術論述、藝術空間、藝術體制、創作倫理、法律、人種膚色、身體實踐,謝德慶的藝術創作初始條件,盡皆與時局潮流悖反。謝德慶從1974年跳船美國尋求創作空間後,他的非法移民與亞洲膚色問題,讓他在紐約藝術圈不得不以最「原始」的自我存在處境的指涉方式展開其作品──藝術家自囚於自製的籠子裡一年,同時,身體藝術、概念藝術、現場藝術這些藝術論述都難以套用在他的作品型態上,他的作品實踐與發表的空間都發生於畫廊與美術館之外,而且在時間方面,還涉及固定以一年的長時延自囚、切割生活時間、兩人共同生活(不碰觸彼此身體)、在紐約戶外生活,甚至以一年的長時延不接觸藝術圈的所有活動與訊息為作品本身,緊接著,最後一件作品更以13年創作卻不公開發表為形式,讓本來聲名鵲起的狀態,硬是在長時間中自我消解,一方面悖離藝術體制的常態,一方面又以「時延」造成的動情力,發生某種即將跨越長時距的異時效應。

問題是,這樣的創作倫理,真的是為了塑造某種神聖的「藝術良心」與「現代性崇高美學的範型」嗎?如果從時間的角度來問這個問題,可以換個方式提問:謝德慶所欲穿越與打造的異質時間,是屬於先知、屬於未來指向、屬於尚未來臨的藝術彌賽亞時間嗎?如果答案真是如此,陳愷璜所強化的謝德慶式「創作倫理」的崇高,就會變成一種沈重的負擔,因為,處於世俗時間中的先知,若要維持藝術彌賽亞時間所具有的力度,就必須努力進行兩者之間的畫分,這是令人感到疲憊與等待的美學判斷工作,孰者為藝術時間、孰者為世俗時間,為了指向藝術在未來時間上的解放,時間意識與操作上的關鍵,就是必須以「不合時宜」的態度進行超越性的創作取捨。

然而,《現在之外》從希斯菲爾德在「時間印記」採取的謝德慶創作時間旅程描述與問題重置開始,不論是謝德慶所有的「生命作品」檔案呈現、希斯菲爾德與謝德慶的對談「我只是走入生活」、受邀或自發提出書信的研究者與藝術家,以及最後的「事後思考」,都不是在指向未來的藝術彌賽亞時間,也未曾顯示謝德慶是任何意義下的藝術先知,充其量可以說,這本書是在描述一種剩餘的生命,做為藝術的使徒,他活在一種剩餘的時間裡,他的作品並不是指向未來生命的解脫,而是處理現在、面對當下,呈現「生命就是一場無期徒刑」這個前提下的剩餘生命,這種生命,如同菲蘭(Peggy Phelan)所說:「停留在所有棲居的外部」(頁357)。

就此而言,菲蘭〈棲居〉一文中一再使用的藝術「出埃及記」比喻,或許並不只是文學上的修辭。這篇文章的最後,就是在質疑「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紅海二分,經過謝德慶的藝術實踐,並不是走向一種判然二分的盡頭,不是一種時間上的結束,而是開始進入「結束」的時間──剩餘時間。彌賽亞時間與剩餘時間的不同,就在於彌賽亞時間與世俗時間是截然二分的,但是,剩餘時間本身就是進行這種聖俗畫分的畫分動作,它必然屬於當下的實踐、屬於這個俗世、必須進行俗世時間的畫分計算,但是又必須按照律令,從世俗時間中打開一種按照待界定的藝術律令而實踐的使徒式生活,這種藝術使徒與先知不同,藝術使徒過的是現在進行式的生活,即便是30年前的宣言,他的當下仍然必須以某種現在進行式來維持這些宣示,但先知是活在未來式、超越命令式的宣告中。

當哲學家沙特提出「聖徒惹內」時,「藝術使徒」並不是世俗道德與世俗宗教意義下的「聖徒」,就像卡夫卡(Franz Kafka)、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吳爾芙(Virginia Woolf )、培根(Francis Bacon )、塞尚(Paul Cézanne)、梵谷(Vincent van Gogh )、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 )一樣,他們其實是活在世俗時間與彌賽亞時間的夾縫中,他們只是殘存者,既從不自命為先知、預言未來永世,但也拒絕融入俗世、成為同質編年時間的一份子。他們的藝術實踐,毋寧可說是以殘存於世的剩餘生命,抓住某個眼前漂流的浮木,在當下進行重新編年、重新畫分的動作,他們重視的是內面性的操作的時間,內在修持與念頭運轉的時間,這是當下與「現在」的時間流,但是,它又處於一般的彌賽亞式與世俗式的「現在」之外,所以,我認為不妨以阿岡本(Giorgio Agamben)的「剩餘時間」理解之,以便解開陳愷璜式的難題與結界。

這種推進畫分與重新編年的內面操作時間,本身是不可畫分的,它不屬於彌賽亞時間,也不屬於外部的世俗編年時間,而永遠隸屬於現在時間,又必然在「現在」的邊緣狀態中生發或蟄伏,在剩餘的時間中,每個藝術家都像個時間機器工,重新以手工打造著生發於自己內在平面的家用時間機器,直到其剩餘生命本身的真實性徹頭徹尾運轉過無數個考驗的「現在」,證明這個家用時間機器足以支撐起另一種「現在之外」的真實生命形式為止。至於,這個家用時間機器是否能夠具有原子彈一般的威力,就只能靠「機緣」來決定了。

如果晚間聚會中黃建宏所提出的「法的烏托邦」議題有可以延伸之處,我覺得不妨思考謝德慶對種種「剩餘時間」中的「機緣」的掌握,有其明確的手法與規則,而且,這些手法與規則的演進,還不斷辯證地、累進地呼應了異時異地的「機緣」。謝德慶在掌握這些重要機緣中,自我製作、自我流變。

潛藏於「剩餘時間」中的「機緣」,即意指「剩餘時間」與「剩餘生命」的可流變性。 就像「謝德慶是否已經過時了」這個兩難式的問題所示:如果謝德慶已經過時了,他就是不屬於「現在」的藝術家,如果他不是屬於「現在」的藝術家,那麼,做為一篇《現在之外》這本評論與作品圖文冊的導讀,應該首先要回答:謝德慶的作品與「過時」或「時間」概念本身究竟有怎樣的關係?換句話說,如果謝德慶的作品、甚至生命皆處於「現在」之外,與「時間」有特殊的關聯,甚至,「時間」就是他創作的基本材質,那麼,如何討論「過時」的問題、這個問題本身是否就應該被重新考量?另一方面,希斯菲爾德從當代行為表演藝術史的脈絡做了檢視,1970或1980年代,顯然也不是謝德慶的年代,因為當時相關的重要評論並不多,主因是不符主流論述,難以論斷;同時,台灣方面給的報導評論更是負面多於正面,難以解釋的是,為什麼上述的「不合時宜」,經過了30多年,會突然之間大逆轉,讓謝德慶的作品這幾年頻頻受邀於MoMA PS1(2009個展)、紐約古根漢(2009群展)、利物浦FACT與Tate(2010)、光州雙年展(2010)的展出呢?

我們不僅需要重新思考「剩餘時間」中的「機緣」問題,也需要考慮《現在之外》的書寫與出版,對於此等「剩餘生命」在聖俗夾縫中延展其殘存者生命力量的重要意涵。這是謝德慶個人內面操作的「法的烏托邦」,而非任何意義下的普遍藝術律令。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2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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