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卓軍
Gong Jow-Ji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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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東西?!張乃文「不是東西」(Not A Thing)展的台式多向雙關語法
 
文 / 龔卓軍

假設,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在羅馬尼亞的作品〈無止境之柱〉(1937-1938),已經把「台座」拉向一種極簡雕塑的極大化;又假設,丹尼.布罕(Daniel Buren)在巴黎皇宮(Palais Royal)樹立的〈圓柱〉(1986),進一步把極簡化的多樣台座,化為「臨場」(in situ)的佈陣,那麼,關於「台座」、關於「雕塑」、關於眼前這些排山倒海而來的西方現代雕塑巨擘,我們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說的呢?

又冷又發噱

張乃文的雕塑,涉及一種特別的內爆與混搭,一種自己承認不是東西之後的自我回幹,講的是沒人聽得懂的舞鶴式多向雙關語。一種收斂式的狂囂,瘧疾式的忽冷忽熱打擺子。時而進行精細手工式的拼裝,一會兒又開始暴走,搞著反雕塑的無厘頭;一下子冷冷自嘲式的犬儒,然後馬上轉身對歷史旁徵博引,卻硬要搞笑;最後不忘處處自設陷阱,視歷史的造形為碎片、為無物。這樣一種「不是東西」的態度,在張乃文的〈老孔〉雕像上,造成一種令人發冷又發噱的喜劇效果。

我們可以想像北美館裡,堆高機緩緩送進一座靜止的周星馳嗎?名為〈老孔〉的雕像樹立在北美館地下室最偏遠的F展場中心,他雪白而不曾磨光的大理石頭顱和身軀,在膝蓋以下穿著黑色大理石的雪鞋,配上金屬雪橇,平行的金屬雪橇在六公尺左右的超常長度之下,彷彿是馬路上的雙黃線,把展場的前半部區分為左右兩塊,卻正因為這兩條雪橇過長,讓觀者不得不常常跨越它們。這種靜止中的挑釁與搞笑,彷彿無法停止,任意延伸。單單就〈老孔〉使用的造形材質,就有充當眼睛的玻璃珠、作為雪鞋墊的毛皮、〈老孔〉手中所握的樹枝,以及樹枝上不斷招搖的兩件四角內褲。如果再把〈老孔〉所面對的那一面鏡子也算進去,這座雕像起碼運用了七種材質。

在造形語言上,〈老孔〉從陽具根部膨脹為一條蟒蛇,讓我們想到1506年出土的《勞孔像》(Laocoön)。做為古典藝術的典範,〈勞孔像〉這位木馬屠城記故事中悲劇性的祭司,與其同時受懲罰的兩個小孩的雕像,金字塔的結構、肌肉的緊張與扭曲、痛苦而恐怖的表情視線,符合了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認為雕塑發揚的是「勻稱與變化、靜止與動態、對比與層次」等典範式的造形語言。在美學家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的分析中,勞孔在雕塑中不哀號,只是輕嘆,特別表現了古典美的律法。相形之下,張乃文的〈老孔〉去除掉了肌肉的緊張與扭曲,消解掉了痛苦恐怖的表情視線,同時刻意挑戰穩固的金字塔結構,甚至去除掉底座,讓狹長的雪橇與垂直漸彎的樹枝,形成一個像是在極地中撐著引路幡前進的孤獨勞孔,我們可以想像兩條四角內褲是在暗示他的兩個不在場的兒子嗎?

小說家舞鶴在《悲傷》中的一個警句,或許可以讓我們暫時跳開西方雕塑史與美學史,聽聽〈老孔〉向下凝視的雙眸不曾發出聲的喃喃低語:「我是把自己幹回來的人!」

他似乎與自身的蟒蛇陽具形成一種欲望馴服後的配對,又似乎在蟒蛇的威脅下,凸顯著肉身團塊的起伏不安。〈老孔〉的英文標題是「Confucius」,在字面上指涉著孔老夫子。在儒家社會的文化脈絡中,這個英文標題顯得刺眼,它代表倫理精神、代表家族主義、代表師道尊嚴,也代表傳統的父權權威,但此刻的他卻顯露出孤獨的形象,左手握著如蟒蛇的陽具,右手擎著扭曲高聳、掛在內褲的樹枝。赤裸的孔夫子、平靜的勞孔疊合在一個似在極地裡滑雪,卻因為雪橇過長、不可能滑得動的靜止造形裡。望著自己的鏡象,我們感受到一股奇怪的張力,撐著,在雕像股突的頭蓋骨上,在雕像飽滿發漲的臉頰肌肉、胸肌、背肌、臂肌與腹肌表面,蠢蠢欲動,彷彿下一刻就要往外爆開。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與自己的文化內爆、與現代的經驗混搭,最後想辦法幹回自己的人。

整個展場從這個交錯點向四方發散,形成五個子系統。首先,〈老孔〉前後的去神去佛子系統。〈老孔〉的視線望著玄天上帝(Highest Emperor of the Mysterious Northern Heaven)〈啻〉(Godhood)的底座所滑出的一面鏡子;他背後的〈獅子頭〉(Lion's Head)是一尊看似佛頭的頭像,頭光的部位被置換成強力風扇。然後是兩隻手臂指向的意符系統。〈老孔〉左手邊是一隻以鏈條懸掛在可推行鷹架上佛手形制的左手臂,手掌結手印,手臂根部的中空地帶在白色絨毛圍繞之中伸出一雙女性的腿;他的右手邊以鏈條在鷹架上懸掛了米開朗基羅式的上帝右手臂,手掌指向〈二佛對講圖〉(The Conversation of Two Buddha)這件作品,手臂根部有一隻栗色大老鼠,前半身鑽進了手臂內部的空間。東方與西方造像的元素,在這裡以一種奇異的混裝語言展開雙臂,女性半伸的腿像在講述某種陰柔難產的造形,栗色大鼠的後半身則隱藏了佛洛依德「鼠人」的陽剛執念。

不過,一旦開始說造形的故事,這篇文章本身恐怕也難逃過度詮釋所要面對的內爆與混搭窘境。但反過來說,或許張乃文正是要我們面對這種窘態,享用它!

針對第一與第二系統的交錯來說,如果我們靠近一進門的作品〈啻〉底座的鏡子,會從鏡子歪斜的角度看到〈左手〉、〈右手〉兩件作品似乎不穩定的在往下滑行。在這裡,我們進入第三個子系統──關於「證悟」的形象系統,右側安置在工具輪車上,看起來像某種哺乳動物的脊椎骨的〈涅涅槃〉(Re-nirvana),在鏡中也有同樣的滑動效果,與〈涅涅槃〉對應於左側的〈證得阿羅漢果〉(Digest Buddha's Logic),相對的逃逸在鏡象之外,安立於牆面上。第四個子系統是在整個展場的對角線上的顛倒聖像系統,張乃文在對角線上分別安置了兩個顛倒的中空佛頭,靠近入口處的顛倒中空佛頭〈無明〉(Garbage Can),結合了投籃、資源回收、垃圾筒、垃圾桶座架這些現代生活元素,形成一種幽默式的破除聖像;斜對角的〈AH-DUB」(AH-DUB)則運用了園藝的要素,把顛倒的佛頭內部留給羅漢松的根部,形成一種優雅的、羅漢松長大後終將撐破顛倒聖像的怪異暗示。

第五個子系統可以說是臨場的「前雕塑造像」,也就是展場最深處、最大件的〈浮屠〉(Submarine)。這件作品再一次玩弄了中英文標題的語意錯位落差關係。〈浮屠〉原本是佛塔的意思,但整個構造上不僅模擬佛塔,也非常寫實的模擬了潛水艇的帆罩(Sail),形成一個是古今東西混搭的多向雙關語。同時,它的位置又與遠方入口處的〈啻〉形成一種對位關係。

讓我們跳接回〈啻〉這件「異別化」、混搭和內爆齊來的作品。入口處的〈啻〉,頭部是玄天上帝的形貌,軀幹部分卻是西方雕塑所強調的男性有力裸體,最重要的是,西方雕塑所強調的台座,在入口的這個作品即被放倒,反過來運用雕像的頭部將撐著地面,讓底座自身得以被凸顯出來。在〈老孔〉的凝視之下,〈啻〉在字面形象上是玄天上帝站在一個台座上,在語意的部分則具有一種奇特的連接詞地位──「異於」、「只是」,它只跟否定詞「不」聯結在一起,成為「不只是」或「無異於」,簡單的說,〈啻〉代表一種相互異別化的狀態,它是眾多差異化事物中間的多向性否定連接詞,它本身的存在在句法結構中卻常常被忽略掉。換言之,我們不會去注意、也無法去判讀看起來像雕塑、實際上卻有雕塑不正確之嫌疑的混搭東西,從任何正統的雕塑語法來說,它都不像話,它是「異於」話的話,「有別於」雕塑的雕塑,實際上,由於它是破碎語言的組合,所以,它等於什麼都沒說出口,實際上又說了太多東西。啐,怎麼說呢?這可真不是個東西!

話說回來,相形於〈啻〉的刻意修飾,「浮屠」在64尊佛像的構造語言上有一種快速、量產、一揮而就的寫意狀態,雖然張乃文在潛艇帆罩(煩躁?)的壁面上留下了並不明顯的「IRON-Y」標示,但這正正經經、大張旗鼓的〈浮屠〉構造,究竟是在諷刺佛陀造像的當代處境(宗教世俗化),是在自指雕塑本身的原初黏土狀態,還是對潛水艇這件相當貼近現實政治的事情有所指,由於作品本身的混搭多向雙關狀態,我們只能存而不論,留給看家各自表述。但相對於符合雕塑形制、手感精細、被放倒的玄天上帝像,〈浮屠〉卻分外「不認真」地玩起了隨刻隨掃的多重雙關語,我們不能不說這裏是不是存在一種老孔式的多向雙關犬儒式語法?它毫無節制的、多向度的諷刺所有令人不滿的現實,撻伐雕塑本身的沈重歷史,矛頭不論東西,箭靶囊括古今,最後,五個玩得天花亂墜的子系統,成就了孑然一身吹著極地冷風的〈老孔〉,在工具輪車上正在進化的佛骨〈涅涅槃〉,以及角落中〈證得阿羅漢果〉裡頭的十幾顆石礫岩小佛頭。

或許,用裝置的概念來看,張乃文的「不是東西」未免也太過老套、太過沉重的想要說出雕塑的當下命運。然而,選擇石材進行具象創作,不正是選擇了一個沉重老套的坑嗎?

「那就往下跳吧!」〈老孔〉獨自靜靜地站立在展場中間,彷彿早已站在洞底,以一個想要輕快卻動彈不得的姿態,沒選擇地吐出這句結論。於是,這個周星馳式的突梯人物,四周盡是被放倒、被顛倒、被懸擱、被挪用、被揶揄、被拿來玩弄的「雕塑自身」──東西方雕塑的歷史、雕塑的文化意義、雕塑的材質與形式,盡呈碎片分列式,在這一刻,勉強兜攏在一起,以雕塑之名,準備前進。這純粹是一種犬儒心態嗎?如果是的話,我們也只能說,這種犬儒也有認真之處,認真到在〈二佛對講圖〉裡把西方美術史的巨冊用工具夾夾起來,再用小佛頭立在工具夾的把手處,對講與把守;認真到要讓玄天上帝頭枕北美館的典藏圖冊,用倒下來的傳統雕塑「聖像」的後腦勺壓住美術館的典藏,直接壓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沒聽到嗎?沒聽清楚嗎?那一定是因為內爆、混搭的多向雙關語不知不覺讓雕塑滑進了的一個多語喧嘩的花花世界。

如果我們不用西方的犬儒心態來看待眼前的這位〈老孔〉,不把多語視為一種「症狀」──它不過就是這個失語世界的一體兩面,那麼,在這個屬於去了「台座」而很「台」的當下,我們就只能一起滑入一片古今東西雕塑與藝術的暈眩大車拼狀態裡,完全無法理解這位「穿著雪橇的勞孔」緊抿的嘴唇間、向下若有所思的凝視瞳孔裏,究竟是否只暗藏著一位精神分裂的超「台」愚者,靜止滑行在這個充滿運動影像、雕塑早已不合時宜的世界,完全不知他究竟所為何來?其實也不用理解啦!在這個老孔的世界中,我們似乎只須在冷冷的北美館一隅配合享用這種「不合時宜」,只須靜靜聆聽冷風裡傳來那幽幽的「雕塑早已不是東西,或者,雕塑本來就不是東西」。此時無須拈花,君心自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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