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垠慧
Ericamigo 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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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交響—追憶台灣極簡宗師林壽宇
 
文 / 吳垠慧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傳來林壽宇病逝的消息,這一天,距離他邁向八十大壽,只剩一個月。腦海中浮現老先生的身影,不是展覽場上高談他那謎樣的藝術作品,而是兩年多前,林壽宇在霧峰林家甫才修復完的大花廳戲台上,唱了一小段京戲「薛平貴東征」——那是一日酷夏午後,戲台雅緻又氣派,林壽宇的聲音迴盪廳堂間,彼時身影是如此傲然。登時我彷彿明白,那個諾大的古老宅院,是形塑林壽宇一切的根本……

打開台灣幾何抽象藝術格局

對台灣美術界後進來說,林壽宇是傳說中的人物,作為台灣極簡或絕對主義藝術宗師的地位,早在一九八〇年代就已奠定。一九八二年,載譽歸國的林壽宇在龍門畫廊展出代表作「白色系列」,震動當時在抽象藝術領域摸索的藝術家,如莊普、張永村、賴純純、胡坤榮等人。一九八四年,林壽宇在春之藝廊策動「異度空間:空間的主題.色彩的變奏」展,為台灣抽象藝術開啟另一番視野,重新思考空間的意義。莊普曾說,當時台灣對抽象藝術的認識,還停留在趙無極這樣色彩的堆疊、潑灑,幾何抽象一直打不開格局,直到林壽宇回國。

林壽宇並不言稱自己的創作與極簡主義有關,甚至歸屬任何一個藝術流派,但從他一九五八年開始創作之後,作品就已流露出「極簡化」的趨向來看,林壽宇將「極簡」奉為創作之信仰與依歸,還略早於「極簡主義」於一九六五年正式定名,也因而稱林壽宇為極簡主義藝術先行者,可謂名符其實。

林壽宇認為:「如果你想說感情、說故事,就去寫小說、拍電影,美術就是要做其他藝術都達不到的形式,那是一種絕對的邏輯。」他利用「減法」一一刪減色彩和造型的枝節,「減到最後,就是那個你想要的東西。」這般思維某方面也符應極簡主義者的主張,如反對畫面上可被辨識的物象以及任何引發聯想的物件,擺脫愚弄視覺的透視法,因為這都可能造成喧賓奪主、理應去除的矯情之物等。

只不過,林壽宇是以東方藝術家的身分思索「極簡」,「以西方媒材創造出屬於中國哲學的內涵」,「我把原始、野性、文學性都排除掉,完全以視覺的方式來領悟大中華文化的精神。」

一直以來,藝術家就是要將色彩與線條幻化出令人驚艷的視覺語言,但林壽宇卻要「革藝術的命」,終其一生追求的是低限的極致,將澎湃的情緒慾望簡斂成理性與純粹,無論是單色畫或寥寥幾筆的幾何線條,林壽宇的作品常是潔癖、孤高地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而這股傲氣或許源自他特殊的家世背景。

出身霧峰林家嫡系之後

林壽宇,名壽宇,字木生,號丁山,又號汝傑,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一日出生台中霧峰宮保第。出身台灣五大家族之一的霧峰林家嫡系,林壽宇先祖林文察為國捐區,死後追封官至一品,其子林朝棟握有樟腦買賣權,為林家累積可觀的財富。林壽宇生長的宮保第,是台灣最大的清代官宅,在宮保第旁擴建的大花廳則是林家宴客廳,也是全台唯一擁有兩層觀戲樓的戲台。林壽宇依然記得在長輩大壽之日,家中男女老少依照性別輩份身分入座,觀賞來自北京京戲團的演出。

林壽宇喜愛講述幼年生活,像是年紀相仿的小書童打理他生活起居,身為長孫自小備受呵護疼愛,自言幼年過著「小小溥儀般的生活」。這些不只是追憶林家歷史風華,也透露出林壽宇內涵養成的線索——環境優渥的文人世家,深受中國傳統思想和京戲藝術等影響……

而後他跟隨父親上台北接受日本小學教育,就讀「旭小學校」(今東門國小),光復後就讀建國中學。一九四九年到香港,一九五二年轉赴英國倫敦綜合工藝學院研習建築與美術,一九五八年畢業後留在英國專職創作,並於皇家藝術學院擔任教職。

特殊的學習背景,讓林壽宇說話總是台語、英文和中文「三聲帶」自然跳躍切換,一如他優遊於東西方傳統與現代思想文化之境,數十年的思索反芻糅雜成林壽宇式的藝術語彙。

走向東方哲學內涵的極簡主義

二〇一〇年,高雄市立美術館策劃「向大師致敬:一即一切——林壽宇五十創作展」,百餘件作品涵蓋一九五八年開始的早期至後期之作,藉由這次大型回顧展耙梳其創作脈絡,外界也難得窺見其藝術全貌。林壽宇早期的油畫,融合東方哲思和西方表現主義,如一九五七年的「流」系列,創造中國水墨隨機滴流的效果;一九五八年《呼風喚雨》、《雲深不知處》等「藍色系列」以及《黑太陽》等「日月系列」的作品,以黑、白、藍等大塊面單色調為主軸創作,同時期的《一即一切》等趨向更極簡的表現,以少量的顏料肌理、色彩與白色空間對話。

一九五八年至七〇年代,林壽宇拋諸其他色彩專注白色世界的經營,他巧妙將白區分出濃淡、輕盈、厚重,透明與不透明層次,如同中國水墨畫「墨分五色」原理。林壽宇取自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闡述他對「白」的體悟:「白色是最有顏色的顏色,也是最無色的顏色;是最崇高的顏色,也是最通俗的顏色;是最平靜的顏色,也是最哀傷的顏色;白色是所有顏色的總和。」「白」蘊含百觀,「白」也意指他對藝術的潔癖與追尋絕對的性格,米羅亦曾讚嘆:「在白色的天地裡,沒人能比得上你」。

一九六四年,林壽宇以白色系列作品應邀參加德國卡塞爾文件大展,為台灣第一人。一九六七年,他和朱德群、莊喆、丁雄泉、趙無極等人入選美國匹茲堡第四十四屆「卡內基國際美術展」,林壽宇榮獲「威廉佛瑞紀念收藏獎」,作品為卡內基學會收藏,共同獲獎的還有法蘭西斯.培根。而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五年間,林壽宇為英國畫廊馬博羅.新倫敦畫廊(Marlborough New London Gallery)代理藝術家。林壽宇提到雙方關係破裂,導火線出自老闆要他改從美國流行的照相寫實畫風時,一句「藝術家都像妓女」將他激怒,他將桌子一掀揚長而去,保住藝術家的尊嚴卻也因此丟了飯碗。

繪畫封筆轉向空間探索

一九八二年,林壽宇在龍門畫廊舉辦台灣首次個展,二十多幅白色系列作品引發台灣藝壇對於幾何抽象和極簡主義的熱烈討論,也因此影響不少後進晚生。一九八三年,原本有意成立現代藝術部門的國立故宮博物館,收藏了第一件現代藝術、也是唯一在世藝術家的作品,就是林壽宇的《繪畫浮雕雙聯作》。

繪畫成就攀向顛峰之際,林壽宇卻在一九八四年發表「繪畫已死」的封筆宣言,轉進空間裝置的探索。當時他認為若創作工具和材料無法改變,新作品就無法產生,白色繪畫之於他已達極致,「已經完全畫不進去了,再進去只是重複自己,死路一條。」他以方形木框、直尺與捲尺構成的《封筆》系列,宣示接下來的演變。

一九八五年,林壽宇以極簡雕塑《我們的前面是什麼?》,獲得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的「中國現代雕塑展」首獎。林壽宇將物件和場域的對話關係從平面轉向三度空間,他喜歡使用原始的工業材料,創造出如小積木組件般的幾何雕塑,藉由層層套疊或是景觀雕塑般的實驗擺設,將空間當成畫布。平常,被工廠廢棄的木頭或金屬廢料、乃至於香煙盒內的錫箔紙,都是林壽宇進行排列實驗和場景模擬的小兵,期待有朝一日可實現成為展覽舞台上的大作。

一九八〇、九〇年代,林壽宇仍往返台、英之間,二〇〇二年底回到台中大里定居。期間他沉寂二十多年不願公開活動,直到二〇〇九年六月「復出」,在學學文創舉辦個展「理性的追索」,展出工業零件組合成的大型裝置,這些作品或以接龍排列、或以堆疊成可觀的雕塑模組方式在展場空間裡無盡延伸,他就像儀隊指揮這些零件進行隊形變化的角色。

是藝術家,更像哲學家

我們的前面是什麼
書不盡言 言不盡意
什麼就是什麼
一切無分別 一即一切


「我們的前面是什麼?」投身藝術創作超過半世紀,期間又有二十多年處於沈潛狀態,一度讓外界快遺忘林壽宇這號人物,然而他卻看得淡然,「我不會因為這樣多增加幾公分,也不會因此減少幾公分,我從十五歲以後就是堂堂一八O公分。」幽默之外,更多的是他身為名門之後的傲氣。

即使沒有公開活動,但林壽宇對於藝術的思考未曾停歇,他不斷拋出提問並反覆思辨質問。與其說他是藝術家,卻更像哲學家,「我所做的作品都是一個建構,都是視覺性、哲學性的表達。」林壽宇自承藝術世界裡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唯一不變的就是繼續的變化。」

藝外雜誌2012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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